遊樂園的煩惱相談

「最近有一件事讓我很在意。」影山茂夫坐在靈能諮詢所的客用沙發上，神情認真凝重，開口說出近期困擾他已久的煩惱。
「我好像喜歡靈幻師父。」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平淡地回應：「是嗎，靈幻那傢伙嗎？」
「是的。」
想了一下，影山茂夫問道：「師父為什麼說的好像別人的事一樣？」

「不，我才想問你吧？」靈幻新隆雙手撐在桌面上，朝坐在面前的男大學生發問：「你就這樣和本人說，沒問題嗎？」

「啊，這不是告白，是煩惱相談，所以請不用感到負擔。」
「不，就算你這麼說也……」
「因為想說，果然這種事還是需要師父的建議吧。」
靈幻心想，我早說過自己不受歡迎了吧。「需要我的建議是基於哪個方面？因為我是你師父，還是因為我是你……」
「因為是師父。」影山茂夫平穩的語氣中帶著信賴。說完又補了一句：「然後剛好也是我喜歡的人。」

靈幻靜止不動，看似波瀾不驚，半晌後吐出一句：「……只是好像而已吧？」
一開始說的是「好像喜歡」沒錯吧？
「姑且吧。」
「姑且」這個詞在這種時候到底應該如何解釋才是正確的判斷？靈幻新隆一度想掏出手機，搜尋一下線上字典，但他表面上依然保持鎮定，沒有問出口。
畢竟萬一處理得不好，話題走向不受控制的話，要是真的成為告白現場，那也是相當棘手的發展。

「那麼，你今天想尋求的是什麼樣的建議？」
一般來說，在面對客戶時，靈幻基本上會提供幾個大方向，以今天的情況來舉例的話，是想要知道對方喜不喜歡你？彼此適不適合？該如何發展或是放棄？但是以今天的情況而言，靈幻新隆無論提供哪種方向，看起來都像是馬上將話題引導至告白現場一樣。
他們開業以來，有過比這個還要棘手的場面嗎？

「我想請問，師父能和我去一趟這個地方嗎？」
影山茂夫將手中的東西推到靈幻眼前，靈幻拿在手中一瞧，是兩張遊樂園的門票。
這是約會邀請？還沒告白就要約會了嗎？但是這麼問的話馬上會將話題引導至告白現場──
見師父盯著兩張門票不說話，影山茂夫又開口解釋：「啊，這不是約會，是煩惱相談，所以請不用感到負擔。」
「不，就算你……」這樣的對話已經有過了吧！

靈幻內心斟酌了一下各種問法，最後選擇問：「為什麼是遊樂園？」
「有想要確認的事。」影山茂夫一如往常平靜的模樣，「所以想要和靈幻師父去一些還沒一起去過的地方。」

在遊樂園能確認什麼，玩雲霄飛車會不會嘔吐嗎？靈幻新隆對於弟子的想法一無所知，但路人說了，因為是師父所以才來尋求建議，那麼，暫且放下其他無謂的顧慮，聽一聽路人是怎麼想的，想要怎麼做，然後──

若是平常的靈幻新隆，應該會說「然後順其自然吧」，但考慮到今天的特殊情況，靈幻也只能深吸一口氣。
然後見機行事吧！

到了行程當天，師徒兩人在遊樂設施的排隊人潮中，隨著前進方向緩慢移動時，靈幻新隆像是為了打發時間，忽然開口問道：「所以呢，在遊樂園想要確認的事是什麼？」

「各式各樣的事情吧。」路人看著走在身邊的靈幻，回想一大早準備開放入園前，靈幻師父便叮囑他，等會先去哪裡和哪裡領取快速通關券，然後十五分鐘後在哪個設施集合，當然後面的遊樂設施，他也都安排好了。

師父喜歡遊樂園嗎？感覺相當樂在其中啊。影山茂夫有些意外地說。
笨蛋，這可是遊樂園啊。靈幻新隆將手中的地圖翻到背面。
在開放入園的前三十秒，他義正嚴辭地說：入場門票可不便宜啊！

各式各樣的事情，具體是指什麼？靈幻下意識回想了一下整個上午的相處，想到一半又打住；昨天晚上他已經在家裡做好了心理建設，他是以影山茂夫的師父靈幻新隆的身份來到遊樂園，不是影山茂夫……總之不是其他別的身份來的！

「我在想，喜歡一定都是相同的感覺嗎？」
有別於影山茂夫表現出來的平靜，靈幻最近只要聽見喜歡兩個字就會不由自主一陣僵硬，接著為了掩飾剛才的僵硬，他會不自然地笑一下，重複對方剛說完的最後幾個字：「相同的感覺？」

影山茂夫點點頭：「我想我應該是喜歡師父的，但是現在的心情，好像又和上一次不太一樣。」
上一次是哪一次？
影山茂夫去了外縣市讀大學，一般只有學校放假才會回來調味市。每一次靈幻新隆都只會問弟子，最近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嗎？路人沒有主動提及的話題，他也不會特地去問。這樣的相處模式，從路人還小的時候便是如此。
「不太一樣？」臉上又是一個相當勉強的微笑。

「是的。」師徒兩人一路上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經從戶外來到室內，影山茂夫看了一眼前面的人群，「看樣子快要輪到我們了呢。」
影山茂夫拿出園區地圖看一下目前的所在地，同時順便確認，下一個師父安排好要去的遊樂設施在哪個方向。
「啊，是啊。」靈幻瞄了一眼突然看起地圖的路人，話題進行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感覺，令人格外的在意。

「是說師父搭雲霄飛車沒問題嗎？」
「還行吧。」小時候家裡有來過幾次，剛開始靈幻還興致勃勃，發誓要全部玩過一遍才肯走，後來發現怎麼玩都差不多之後，就徹底失去興趣了。和其他許多事一樣，靈幻新隆總是很容易感到無聊。

前幾日靈幻在參考各大網站來規劃當天遊玩順序的時候，姑且還是考量過兩人的情況，回想了一下至今為止路人各種超乎常人想像的超能力使用方式，區區一個遊樂園，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靈幻新隆買了兩瓶水回來，一瓶遞給正坐在公園椅上休息的路人。「感覺還好嗎？」
影山茂夫臉色蒼白，手肘擱在膝蓋上，安靜片刻後才虛弱地回應：「比剛才好多了。」
靈幻打算分散弟子的注意力，他隨口說道：「剛才的高度，你飛得更高的時候也有過吧？」
「不，再怎麼說那也是自己控制方向，和這個情況完全不一樣……」
「原來是這樣嗎？」
「感到危機的時候，我會下意識使用超能力。」影山茂夫心有餘悸地說。「剛才差點讓雲霄飛車在半空中停下來。」

一般來說停在半空中還比較可怕吧？腦海中不禁想像了那個畫面，以及可能會引發的騷動，靈幻新隆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勾起了嘴角。

雲霄飛車對他來說，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東西：固定的軌道，設定好的速度，可預期的娛樂效果，以及自己的情緒與周遭其他人的巨大落差。沒什麼比被快樂的人包圍，更能讓他感到格格不入。
其實所有的遊樂設施都是如此，所有的遊樂園也都是如此。有時候他就連感到無聊的自己都覺得厭煩。
不過乏味的感覺，從身邊這個人出現開始，就已經很少再出現了。

影山茂夫仰頭喝了幾口礦泉水，蓋上瓶蓋的時候，注意到身邊的師父正在整理手中的快速通關券，有些因為這個意想不到的插曲而錯過了時間，有些時間上還來得及，但似乎是比較刺激的遊樂項目，也被靈幻歸類到同一邊；如此整理下來，靈幻將已經用不著的部分丟掉後，手中只剩寥寥幾張。

「不好意思，浪費了師父的好意。」
「不用在意，我應該先問問你的意見才對。你有來過遊樂園嗎？」
「有來過幾次，和朋友一起來的。」
「這樣啊。」
他擅自認為路人一定沒什麼機會來，所以才將行程排得這麼滿，試圖讓路人在這一天體驗到最多的遊樂設施。

「不過我沒搭過雲霄飛車，所以這種情況也是第一次遇到。」路人看著自己手中只剩一半的礦泉水，以及靈幻手裡還沒扭開瓶蓋的那一瓶。他忽然說：「前幾次來的時候，我在想，要是能和師父一起來就好了。」
「為什麼？」靈幻聽起來沒什麼起伏的聲音說。他的聲音幾乎要淹沒在嘈雜熱鬧的遊樂園當中，只有身邊那個人聽見了他說的話。

「我也是離開調味市才發現的。」
「師父不在的時候，我總是在想，要是靈幻師父也在的話就好了。」
「我會想像靈幻師父會是什麼反應。」路人轉過頭，視線落在靈幻的臉上，發現對方也正看向自己。「想像你臉上會有什麼表情。」
「然後就會想要確認，是不是和我想像的一樣。」

這番話讓靈幻想起了路人剛離開調味市的時候，他也是時不時就會冒出不必要的感嘆。這家的章魚燒，會不會上一次就是路人最後一次吃到了呢？這碗拉麵，等以後路人回來的時候，味道還會和他小時候吃的一樣嗎？
然而才過了一學期，影山茂夫就放假回家了，拉麵店還在，章魚燒店舖也沒有倒閉。影山茂夫回來後，好像世間的一切才又終於照常運轉，反倒是事務所的其他人還記憶猶新，這幾個月來，靈幻新隆有多消沉。

大概是靈幻分散注意力的作戰十分成功，路人的臉色看起來好了許多。他說：「這就是我今天想要確認的事。」
靈幻才正打算說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情況，路人不在身邊、無法輕易見到面的時候，靈幻也會想起他的弟子，想說要是路人也在的話就好了。

但就和章魚燒還有拉麵一樣，什麼時候會是最後一次，路人又還能陪在身邊多久？靈幻每次拿出手機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到，只要撥出電話，就能聽到路人的聲音，但是路人已經不在身邊了。
難道將來的日子，也都會是如此嗎？

「我想要確認，這樣的心情是喜歡嗎？」

聞言靈幻新隆不由得愣了一下，一時之間笑容僵在臉上，他沒有再下意識重複對方剛說完的最後幾個字，只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沉默。

這樣的心情，是喜歡嗎？

這一次靈幻新隆沒有重複對方的句尾，一模一樣的幾個字，和影山茂夫提出的問題差別在哪裡，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忽然覺得喉間一陣乾渴，他匆匆扭開了瓶蓋，和幾分鐘前感到暈眩不適的影山茂夫一樣，仰頭狠狠猛灌了幾口礦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