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交易


  星期一的採買。
  溫斯頓不會在特定的日子出門上街,可通常一出門就是兩小時起跳。這天,他在下午兩點離開家門,踩著與往常相同的路線,先去市場購入一週份的食材──那些食材通常能吃上比一週再多個一、兩天,因為有些夜晚他選擇上酒館放鬆──然後,他在商店街中買了幾樣替換用零件,鎢絲、螺栓、金屬片等等,都是些尋常東西,像是為了修補壞掉的家電所進行的添購。最後他熟門熟路地走進位於野蠻人的交易深處的小巷弄,那一帶的人不多,就連陽光也鮮少駐足。人群聚集的地方更容易爆發衝突,無論住了多久,他總習慣不了惡魔島充斥的爭執吆喝。
  回去時天邊已佈滿一整片的猩紅色晚霞。

  與多數住民相同,他在不平等區租了一間房。延著棋盤狀的街道走過幾個路口、拐幾次彎,抵達一排有些屋齡的三層樓磚瓦公寓後,右邊數來第二幢的一樓便是了。
  取出鑰匙開鎖,反手把門帶上。伸手拉亮白熾燈的吊繩,門窗緊閉的室內迴盪著嗚嗚的風聲,接著溫斯頓注意到玻璃窗破了一個洞,作為始作俑者的石塊有一個拳頭的大小,還好端端地與碎玻璃片躺在地板上。他不悅地蹙眉,猜想又被哪些無聊的暴徒波及了,忍不住碎唸幾句抱怨。

  他把買回來的兩袋東西擱置在中央的餐桌上,走向儲物間想拿來掃帚,從左後方的臥房竄出一道人影,正悄無聲息地接近背後,他卻粗神經地渾然不覺。手握上門把的同時前額狠狠炸開一記悶痛,他被人抓著頭撞向門板,下意識慘叫一聲,雙腿一陣發軟,溫斯頓就這麼跌倒在地上,沒有任何掙扎。
  暈過去前,他憑著僅剩的一絲力氣回頭,妄圖弄懂發生了什麼。背光的暗影底下,一黑一黃的目光是他唯一捕捉到的線索。


  不知過去了多久,額頭發麻地疼,那種疼像數條要命的勾繩,牽扯著神經將溫斯頓從昏厥的汪洋拉向水面。當他睜開眼,直到視線慢慢對焦,才發現眼鏡裂了,是以他看出去的畫面依然有些歪斜與破碎。
室內的窗簾全被拉上了,能仰賴的光源只有一盞燈,明明是自己家,他卻升起一股不安的戰慄。

  「溫斯頓,又見面了。」
  獨居的住處不應該傳出另一道人聲才對。他循聲抬頭,在兩步之遙的前方擺了一張木椅,上頭坐了一名男子,正居高臨下俯視他。糊塗的溫斯頓略一怔愣,慢了幾拍才認出那頭松綠色短髮與那張東洋面孔,卻又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認出來人既是喜悅,可又讓他困惑,他激動地想要傾吐這份混亂交織的心情,然而溫斯頓到了此刻才驚覺嘴裡塞了東西,身體也被麻繩綑綁住動彈不得。激動頓時轉為慌亂,他感覺自己被綁在餐桌一腳,一傾身就被笨重的實木家具限制行動;從聲帶震顫出的話音則被圈囿在口中,徒有不成語句的嗚嗚聲打轉。

  在聽聞男子的下一句話後,他停下了扭動。雙眼異色的青年說:不准動,否則我殺了你。

  驚懼攀爬上那對祖母綠的近視眼。他透過破裂的鏡片注意到對方佩於腰際的刀。那把刀不出鞘,光存在就能是種有效的威脅。
  而溫斯頓也總算意識到先前那股異樣感從何而來了,是對方的神情不對勁。那天他在酒館遇到的和顏悅色,在現在的這副面孔上絲毫不見蹤影。
  「我們稍微聊聊吧。」陌生的青年接著說道。

  青年將右手舉至胸前,從攤平的掌中現出一只金屬青蛙。
  「我觀察過你一段時間,看來你帶著有趣的東西。」
  那是從溫斯頓身上摸來的機關。那一天離開酒吧,處理完前塵之淚後他又折返回去,暗中觀察醉倒的中年男人花了多久時間醒來。夜路並不平靜,少了普通的行人,多了些惹是生非當飯吃的惡徒,尤其返家的時間比平時要晚,溫斯頓走得更要戒備,經過幾名搖晃的醉漢身邊都留心著保持距離。

  但是不幸地,麻煩還是主動找上門來了。他在一個轉角碰上私鬥現場,光線微弱的視線中依稀能望見幾個人躺倒在石板地上,站著的三五名壯漢尚喘著粗氣,兩方人馬貌似剛做出一個了斷。幾名壯漢注意到溫斯頓,登時要圍過來堵住他的去路。
  雙眼異色的青年埋伏在相隔幾尺的牆後窺伺,本以為這名倒楣的中年男子即將遭遇不測,不料對方在驚惶之餘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陡然間情勢逆轉。他看到溫斯頓放出一只青蛙,躍到其中一名壯漢身上的瞬間竄升出數道靛色的電光,緊接著壯漢兩眼翻白仰倒在地。趁著人群還未反應過來,溫斯頓拔腿就溜,利用惡魔島的曲折街道,最終驚險參半地擺脫了那群人的追捕。

  青年作勢要把當時那隻金屬青蛙放到溫斯頓身上,明白功用的後者立刻嚇得抖了幾抖。
  伸出的手在途中收回,青年改為開口,話鋒一轉:「──話說,這間屋子機關不少。」
  在溫斯頓離家的幾個小時內,他事先調查過這間房,收穫比預期得要豐富許多:藏了酒的木板暗門、掛畫背後是挖空的牆壁等等,如同溫斯頓說過的,他的確研究過忍者屋的機關設計,不過都是些不太會更動格局的小機關,唯有一處規模較大,也建造得更完整,推測是在溫斯頓入住前便存在的。一黑一黃的瞳光隨後落到地板上的織布地毯。底下還存在一間密室,莫過於最有趣的發現。青年勾起的唇角伴隨譏諷:「那裡面的東西,你應該不想被人發現吧?」
  他見到溫斯頓臉色刷白。

  「我現在拿掉你嘴裡的布。只要你引起騷動,我一樣殺了你。可以遵守?」
  倒楣的中年人始終跟不上對方的思考節奏,驚懼地猛點著頭。取出口中那團布的同時,青年以另一手使勁掐住溫斯頓的雙頰,以防他趁機咬人。
  「和仁,你──」「先聽我說完。」
  打斷溫斯頓的話語,被喚作和仁的青年坐回木椅,輕鬆冷靜的說話語調彷彿朋友間的閒聊:「我只是需要一個暫時的落腳處,和一個不會多嘴走漏風聲的人。吃的用的我能自己張羅。只要你能協助,我便不動你。作為保密的代價,很划算吧?」
  根據幾週下來的觀察,溫斯頓雖然會自來熟地向人搭話,卻幾乎沒有深交的對象,與鄰居的互動維持在一種表面的不溫不熱,亦鮮有會主動拜訪的熟人。就和這個瀰漫蒸氣的國度一樣,人心之間同樣有著迷霧般的隔閡。

  他當然也能立刻殺了眼前的這名屋主,更穩固地確保自己的安危。將屍體偽裝成鬥毆的犧牲者,小心湮滅能指向自己的證據後,棄屍在幾個街區開外的陰暗角落。
在這個失序的國度,不過是多了一兩具無名屍,沒有人會去追究。

  ──只不過,這個人看上去到處都是破綻,生活得擔驚受怕,卻仍舊定居於此,想必也有些隱情。好比對方曾展現過的那隻青蛙,溫斯頓還藏了些什麼?要想探知一件秘密,必然伴隨風險,可人們仍會趨之若鶩──與有勇無謀的莽夫不同的是,青年生存的世界本就時時與危險相伴,自然具備了評估的能力。

  「輪到你了。你想要什麼?」
  說明完自己的訴求,青年主動開口詢問,好藉此讓人產生自己有談判籌碼的錯覺。可惜溫斯頓並不識趣,好不容易能開口了,卻用他那陷入慌亂而發顫的聲音,一味地追問更基本的問題:「你騙了我嗎?之前都是演出來的?為什麼是我?」
  回應一連串疑問的只有沉默。青年再次從椅子上站起來,渾身散發的狠戾之氣讓溫斯頓一度以為自己要挨揍了,反射性地緊閉雙眼。下一刻,青年抬腳踹的卻是後面那張木頭餐桌。桌腳在地板上劃過低鳴。那一陣動靜頂多讓溫斯頓跟著往後跌,引不起什麼騷動。倍受驚嚇的溫斯頓重新睜開眼,正好對上那一黑一黃的壓迫。
  「我沒有耐性。再問最後一次,你想要什麼?錢、情報,或者……」細長而鋒利的丹鳳眼覷向密道的位置。青年的一腳依然跨在桌上,抬手撐上大腿並俯身注視溫斯頓,大方承諾:「只要我能弄到,你儘管說。」

  受到要脅的中年男人垂落目光,一雙漂亮的祖母綠眼睛此時佈滿了可憐兮兮的無措,看上去多麼憔悴。他還能夠要什麼?人的一生總會碰上幾個關頭,一旦做出錯誤的決定便無以挽回;而現在,索盡枯腸的答覆也許將左右他的命運。無形的壓力使得他顫抖雙唇,空白的思緒令直覺凌駕於智慧,因此他只得依從本心,將唯一的願望脫口而出。
  「我想要……你的腦袋。」這便是他的回答。
  「……真會說笑。」
  霎時青年的拇指抵上刀鐔,一截刀刃離鞘,亮出森冷的鋒芒。
  措詞失當的溫斯頓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急著補救:「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記得嗎?我說我做過腦的研究!所以……我想說的是……」
  「繼續。」
  行動受限之人,貌似連心也變得戒慎而卑微。他觀察著青年的臉色,一邊怯懦地接著說完:「我繼續了那項研究,正在研發一項裝置,只有在這裡才能實現的……試用者還只有我而已,所以要是……和仁,你願意的話,我想收集不同的樣本……來完成發明。」

  聽溫斯頓的解釋,那是一種儲存與再現記憶的裝置。透過連結人腦中的印跡細胞,將記憶備份下載,甚至達到再現畫面的功能。由於人們能喚起的記憶通常是為數龐大的零散片段,以現階段的技術,除了對腦部進行分析以外,尚需要讓試用者搭配口述回憶的方式,協助有條理地串連起那些片段。其最終目標在於重現包括畫面的記憶當下的五感。
  那些話語不僅超過預想,甚至遠非青年運用既有的知識便能在頃刻間理解。
  沉默在兩人之間肆意發酵。汗珠自中年男人的太陽穴滑落,他虛弱地抬起眼眸,渴望終結折磨,迎來審判的宣告。
  片刻過後,他見到青年啞然失笑。
  「住在這惡魔島的淨是像你這種怪人?」
  繫在腰際的那把直刀唰一聲出鞘,青年手握刀柄,由下往上挑斷了繩子。他模仿那一日酒吧談話的收尾,朝溫斯頓伸出手心。

  「重新自我介紹,我是千壽。接下來要叨擾你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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