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從稻生有記憶以來,家庭這個詞就代表了兩個人,母親以及她。

  幼小的孩子不知曉什麼是正常的家庭,只是從鄰居憐憫的神情及幼兒園同學的起鬨聲中察覺了,這或許不是件尋常的事。尋常的家庭有父親、母親、以及孩子,稻生在得知這件事時是同情其他人的,因為對她來說,只要有母親就好了。母親所有的愛與關注都是自己的,不需要跟別人分享,這樣才是最幸福的不是嗎。

  稻生不畏懼與他人不同,也不害怕被排擠,況且在幼兒園老師的引導下,兒童們不該對他人抱有歧視。她不在意後來同學們是否有向自己道歉,但是母親抱著她哭泣著道歉的那天,她的眼淚也不受控制的落了下來。

  「沒關係,有媽媽的陪伴,依海是最幸福的。」她回抱住母親柔軟、年輕、嬌小的身軀,現實不妨礙她在心裡覺得母親的身影值得依靠,因為母親一個人就能撐起一個家庭,絕對是比所有人都還要堅強的。

  所以,只要一直是如此地攜手前進,稻生依海應該幸福的成長。

  但現實總是會與願望違背。




  最初的症狀是持續的頭痛。止痛藥的包裝在家裡隨處可見,甚至是早上起來就會看見母親服用一顆。年幼的孩童不曉得這代表什麼,只是在母親服藥時擔心的詢問,換來母親用笑容回應要她不用擔心。

  接著是記憶力下降。才剛說過的事馬上就忘記了,稻生無奈地看著母親,而對方則是笑呵呵地說是藥的副作用,依海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的,媽媽把這些事都寫下來就不會忘記啦。於是兩人買了一樣的筆記本,小孩子用來寫日記,大人用來記錄孩子說過的話。

  那天稻生只是尋常地待在家裡等待工作結束的母親回家。

  門鈴突然急促地響起,她以為是母親回來了,但小孩子一個人在家時不可以隨便開門,於是她隔著防盜鍊的門縫向外看,眼熟的阿姨一臉慌張地半蹲下身,朝著矮小的孩子開口。

  稻生已經有些不記得對方當時說了什麼。記憶中只有自己差點穿反的鞋子、慌亂的步伐,以及救護車尖銳的鳴聲。

  小女孩跟著母親一同被送往最近的急診。她從旁人地談論中知曉,同公寓的姐姐回家時看見有人倒在路邊、呼喊也沒有反應便幫忙叫了救護車,住在一樓的住戶聽見動靜走出來時認出了母親,才急急忙忙地上樓按響了屬於女人與小孩的門鈴。

  坐在等候區的椅子上,腳都碰不到地面的孩子徬徨地注視著周遭的人來去。好心的鄰居陪著她、試圖說些什麼轉移孩子的注意力,但稻生只是搖了搖頭,謝謝她的好意。

  她等了好久好久,強撐著不睡著,好不容易才等到母親從診間出來、笑著抱了抱她,那是個帶著消毒水味道的擁抱。女性用柔和的嗓音安慰她的孩子,終於鬆懈下來的稻生在懷抱中睡去,錯過了母親與鄰居的談話,以及她同樣徬徨的神色。

  堅強的母親帶著孩子回家,她將沉睡的女孩放到床上並蓋好棉被,接著把病歷單鎖進上層的櫃子裡。

  隔天醒來時,稻生在餐桌前抱住了正準備著早餐的母親。溫柔的女性讓她去盥洗,要準備去幼兒園了,一切都如同平常的日子,昨日彷彿只是一個意外一樣。

  但她仍然能看出母親一天天消瘦,偶爾甚至連東西都拿不穩。稻生擔心的詢問總會得到母親笑著說沒事的回覆,女人收起存摺,輕輕地撫摸女孩的頭頂。




  冬天在這種情況下到來了,稻生已經成長到能夠上小學的年齡,就學通知書也寄到了家裡。拆開信簡單的閱讀過後,她開心地坐在沙發上等待母親歸來,期待要告訴她與說明會有關的事。

  她在即將傍晚的時間等到了鑰匙打開門的聲音。母親脫了鞋走進來,在面露喜色的孩子額頭上親了一下。

  「依海可以跟媽媽去一個地方嗎?」女性這樣問道,疲憊的臉色讓人難以拒絕,當然稻生也不會拒絕母親的任何請求。她在沙發上等到母親從房間走出,牽起她的手走向玄關。

  她跟著女人來到一棟大樓。是她從沒來過的地方,小孩子帶著好奇心左右張望著,而母親只是牽著她從逃生梯向上走。孩童的體力很好,但母親的喘息聲越來越大,不過她拒絕了稻生讓她休息一下的提議,堅持著走到了頂樓。

  紫色與橘色漸層的天空非常美麗。正要日落的時間,耀眼到無法直視的圓球被海平面吃掉一半,又被圍欄切割成條狀。

  久無人踏足的地面有著明顯的灰塵,兩人行走過後留下清晰的足印,稻生被母親牽著、緩慢的走到天臺中央便停滯不前,實在是過了太久了,她仰起頭正想詢問時便落入不再柔軟的懷抱中。

  「對不起依海,我不該帶妳來。」她看不見母親的臉,但聽出了她聲音中帶著哽咽,稻生慌張地回抱住女人,用稚嫩的手拍了拍她消瘦的肩,「媽媽不要道歉,媽媽去哪裡依海都想去。」

  可是不行。女人這樣說道,「依海還有很多東西沒體驗過,依海不應該停在這裡。」她輕撫著女孩的後腦勺,絮絮叨叨地講著稻生那時候還不明白的話,只有一句她聽懂了,母親說:「她必須走了。」

  「媽媽要去哪,依海也要去。」或許是母親含淚的嗓音讓她意識到這不僅僅是暫時離開去工作那樣的日常,稻生揪緊了母親的衣物,換來女人輕柔的額吻。

  「媽媽真的太痛了,媽媽也不能再花那麼多錢了,這些要留給依海。依海要乖乖地長大,幸福的活下去,媽媽會好好地看著的,好嗎?」

  可是母親不在,要怎麼樣才會幸福呢?她哭著搖搖頭,重複說著自己也要一起,緊緊攢著衣角的手被母親拉開,被眼淚模糊了的視野中,女人坐到了圍欄上。

  「依海也要去,依海要跟媽媽在一起。」
  「可是依海的未來還那麼長。」
  「沒有媽媽,依海為什麼要一個人留在這。」回應她的是母親的嘆息聲,稻生啜泣著走向前想抓住母親,卻被躲開。女人的聲音有些猶豫,她緩慢地開口。

  「假如……依海認真的生活到十八歲,還是這麼想著,再來找我,好嗎?」




  她是想說不要的。但是女人沒有給她反駁的機會,只是露出釋懷的表情向後仰躺。原先被身影擋住的夕陽重新照耀在稻生身上,她向前一撲,只抓住了像一面牆阻礙著她的冰冷欄杆。

  物體墜落的聲音,汽車警鈴的聲音,行人尖叫的聲音,都蓋不過少女過度換氣的喘息聲。

  斑駁生鏽的鐵欄杆,毫無生機的柏油路,寧靜沉穩的海平面,全部都被落日染成溫暖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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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報》朝刊|令鄰里震驚的悲劇

○○區高樓墜樓事件──單親媽媽疑因病輕生

本月○日傍晚,本市○○區一棟廢棄大樓驚傳墜樓事件。一名女性住戶(年齡二十二歲)自高樓一躍而下,當場不治。警方初步排除他殺可能,研判為自殺。

據調查,死者為住在附近公寓的單親母親,獨自撫養年幼女兒。死者性格溫和,生前與鄰里相處融洽。然而,警方於其住處發現一份近期體檢報告,顯示其罹患重症,疑似在不久前才得知病情。外界推測,突如其來的壓力與經濟負擔可能導致其情緒失控。

鄰居描述,死者平日身兼數職,生活儉樸,其年幼女兒雖年僅學齡前,卻早已能獨立整理家務,是一名十分懂事的孩子。據悉,事發時女童可能目擊整個過程。警方與相關單位已緊急介入,目前由近親接手照護,監護權移交程序已在進行中。

本報將持續追蹤後續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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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至今日,稻生依海仍然會想起那天。假如,她有請求母親留下來,事情會有所不同嗎?

  她不會知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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