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少年的腳尖踮起又放下,踮起又放下,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趕上自己,距離見面還有三步、兩步、一步──
門打開了。從門後探出一張膚色黝黑的面容。一朵經過包裝的花被送到那張臉面前,帶著新鮮的水珠氣息,少年伸出手,半張臉被花束遮掩得若隱若現,好像他堆滿整臉的笑意也是送禮的一環,再添上幾許頰上的紅暈綴飾。
「今天情人節,所以送你。」
「情人劫?」
千壽問完便抬起手,擋住了陳孝全親過來的嘴。
他一把把門外的少年給拉進屋裡,順手帶上門,一副在進行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似的,隱密得不可為人知,說話的口氣卻又是那麼稀鬆平常:「來得正好,飯再一下就好了。」身上的和服袖子挽了起來,看來正忙活到一半。
陳孝全眨眨眼,習慣了千壽的低調以後便不再多說什麼,只動動自己的鼻子嗅聞一會,接著眼神一亮,問:「今天煮咖哩嗎?」
「嗯……類似。」千壽接過花束,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起來。這個住處太空曠,用不著動手翻找就能看出沒有他想找的物品。
陳孝全見狀也想起了什麼,將手上的提袋舉起來晃一晃。
「你家應該沒有花瓶?剛好花店有賣,我就順便買過來了。」口氣帶著點得意,以及一點想被表揚的心思,猶如一隻做了好事便渴望被獎勵的小狗,看不見的尾巴在身後輕快地搖擺。
可惜千壽只是中規中矩地道了一聲謝謝,伸出手要接下那只花瓶。那或許算不上是什麼表揚,但陳孝全並不因此失落,因為千壽的下一句話確實正中了他的心意:「所以為什麼送花?是什麼日子?」
少年喜笑顏開的模樣帶了點神祕色彩。他沒有交出花瓶,放下行李以後,反倒牽起千壽空著的那隻手,靜靜地揉捏幾下帶繭的粗糙掌心,像要把思念的千絲萬緒按捏進那隻承接他的手中。沉默才剛溢出這個空間,很快便被收回。少年抬起孔雀綠的眼眸接續話題,就像對方常做的那樣,狡猾地用問句回以問句:「現在可以了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把千壽問得一頭霧水。只見陳孝全一雙熱烈的眼神盼望著自己,嘴唇微微噘起,狀似有所不滿──不滿於他還寂寞著。
這是要討先前在門口的那筆帳了。
千壽先是一頓,在意識到少年的意圖後,便以無言回以等待;他雖沒說話表示意見,不過似笑非笑的表情與微微蹙起的眉宇代替了言語,傳神地表露出他拿陳孝全沒轍的困擾,甚至有覺得少年欲求不滿的意思包含在其中。對此陳孝全佯裝不知情。
點水般的親吻僅能緩一時之渴,無法滿足欲求,一如飛鳥劃過水面,徒然在心裡頭激起連綿的漣漪罷了。然而──然而他們才剛見面,還有好多好多的時間,有時以一個平淡的吻作為開場,感覺也不壞。
從花店買來的花瓶是透明的玻璃材質,最陽春的款式,陳孝全拿去裝了半滿的水之後,又和千壽拿回花束,剪開包裝,示範了一次修剪花莖的方式,並交代日後每次換水都得再斜著剪一截,以便花朵吸收水分。那既然是送禮人的吩咐,於情於理,千壽都沒有不照做的理由。
花瓶和鮮花被擺到了客廳的矮桌上。千壽認不出花的名字,他只是曉得,任何嬌嫩的事物都得透過細心呵護來維持。
「對了,」忙完這一頭,陳孝全接著從收在後背包的行李堆中拿出一枚公仔,「這個也給你。」
公仔約莫掌心的大小,以簡約的輪廓線模塑出盤腿坐的人形模樣,第一眼看過去,最醒目的莫過於人物上半身過分隆起的肌肉,尤其兩隻肉色胳膊從三角形上衣底下伸出來,比頭部還要粗壯,怪模怪樣的比例與其說是個人,千壽倒覺得更像是從百鬼夜行繪卷裡走出來的妖物。
「這什麼?」第一道謎尚未解開,第二道便緊接著出現,案情愈發撲朔迷離的同時,也因為肌肉公仔與鮮花的不搭軋,讓千壽難以跟上事態的變化。
「這個叫作公仔。」結果陳孝全老早就把節日的事拋到腦後去了,絲毫沒考慮到奇怪的公仔有誤導人的可能,此時興致勃勃只顧著瞎聊,也不管自己說的話合不合理:「扭蛋機上面說這是信長耶。你以前有看過他嗎?他真的長這樣?」
「啊?鬼扯什麼?」相較之下千壽則是認真地困惑。信長公到底何苦要被這樣一直針對?
古代人對於後世少年的喜好不予置評。比起這些,更令他在意的是陳孝全接二連三送禮,卻把話題岔開,顯然不願意多作解釋。他不知道的是,公仔是一時興起的東西,花才是重點,不過這不妨礙他再一次體悟到那顆腦袋有時會做出奇怪的事,而且當陳孝全打定主意固執的時候,說不動的脾氣幾乎能與自己不分上下。於是他不再追問,隨手把公仔放到電視機旁,把疑問也一併擱置。
廚房電鍋早已蒸出白茫茫的霧氣,千壽讓陳孝全坐著休息一下,自己過去繼續準備兩人的午飯。客廳與廚房相連,唯一阻擋陳孝全視線的就只有千壽的背影,飯杓把飯拌鬆的聲音一下一下傳來,陳孝全看了一會就不看了。平日在家掌廚慣了,像這樣在一旁聽著別人為自己做飯的聲音,有一種不同於自己動手的樂趣。一種近似於收禮物的心情在他的心裡頭漸次發酵。
他坐到懶骨頭上,這是他為這個家添置的傢俱之一,每回前來拜訪,懶骨頭就成了他的專屬座位。除了座椅,放眼望去屋子裡其實隨處可見由他帶來的物品,譬如千壽沒想到要買的、捨不得買的、陳孝全基於興趣購入的,好比人際關係是一種積累,生活亦如是。
那枝由他贈予的鮮花,正獨自盛放於簡素的花瓶中。雖是單一枝的花朵,可也正是多了這麼一枝花坐鎮,單調的屋內頓時也為春意所臨幸。
怠惰之國有屬於它的萬母之森,這裡亦有屬於他的秘密花園。
少年喜孜孜地欣賞了一會,讚嘆自己的好品味。
當千壽把午飯端上桌的時候,陳孝全正在翻閱手機裡的相簿,一張麻婆睡得齜牙咧嘴翻白眼的醜照看得他心花怒放。他放下手機螢幕裡的白糰子,抬起頭才發現桌上也是一球球的白糰子。
盤子裡一共堆了八顆飯糰,不像陳孝全認知中包了海苔的模樣,千壽做的飯糰光裸著,僅在外層抹上一層紅褐色的醬料。仔細一瞧,飯糰本身也不是純白的米飯,而是在白米中混入淡黃色大麥的麥飯。
「豆味噌飯糰?」陳孝全一看,機靈地道出答案。之前千壽做過這道料理。
然而千壽卻說:「不太一樣。你吃吃看。」
千壽坐到矮桌另一邊的坐墊上,自己先抓了一顆起來就口,陳孝全隨後也拿起一顆飯糰湊近臉前,一股辛香料獨有的氣味撲鼻而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先是舔了一小口外層的醬料,再來才咬下一口飯糰。飯糰經過揉捏,已不如最初剛離開電鍋時那般燙人,可在咬開的瞬間,爭先恐後躥出的熱氣依舊燙得他連連哈氣。
「小心點。」千壽見狀笑了笑。
適應了舌頭上的熱度以後,味覺感受慢慢回歸,陳孝全細細地咀嚼,一條線索在腦袋裡呼之欲出,他聯想起剛進門時的氣味,再看向手中的飯糰,咬開的地方露出了包覆在其中、切成小塊的食材。他嚥下嘴裡的食物,迫不及待對答案:「上面的是咖哩嗎?好像又有點不一樣?裡面包了紅蘿蔔……還有馬鈴薯?」
「咖哩味噌。這次在市集看到的……這裡奇怪的東西真不少。」千壽又一次笑了,比起先前單純被逗笑的模樣,他這樣的笑法多了些複雜的情緒,好像對於自己的荒唐嘗試感到靦腆,也似是不知該作何評論而迷惘。
在他生活過的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吃食以簡單且能補充身體所需能量為主;豆味噌飯糰因富含營養,適合在戰時有效補充能量,尤以受到豐臣秀吉所喜愛而聞名。飯糰本沒有放餡料,想來是他為了搭配咖哩味噌,突發奇想自己加的。
「如何?」千壽問。
陳孝全有點意外這個老古板會做這種嘗試。
他再咬了一口,吃去半邊的飯糰,這回蔬菜的鮮甜與醬料的鹹味在嘴裡達到平衡,隱約還能嚐出點飯糰在搓揉過程中抹的鹽水味道,經歷過味覺的刺激,然後當嘴裡的空隙被彈韌飽滿的米飯鋪得滿滿當當以後,人才會意識到口感與飽足感亦得到了安撫。他闔上眼慢慢品味,許多想說的話在舌尖上打著轉,關於味道的、關於對味道的回憶。
雖然知道名為千壽的這塊木頭連一點戀愛腦的可能性都沒有,可隨著每一次的咀嚼,愈是想壓下突兀的念頭,就愈是藏不起笑意,最終陳孝全還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跟溫蒂妮學來的喔?」
「啊?」
「因為、呃……」把話說出口以後,他才慢了半拍地感到棘手。這個要怎麼解釋才好呢?
前面都賣關子那麼久了,想不到此時竟是自己又把話題兜回來。少年一時語塞,陷入不欲明說卻又亟需說明的苦惱之中。有些事講太明就不浪漫了嘛。
因為四捨五入來說就是你煮咖哩給我吃,而今天是情人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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