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與祝福



  他總是避開這個話題。


  「三角注意到船長的嘴角幅度下降了五個公制角度,判定為正在發呆。」


  「發呆?我只是想起一點往事而已。」


  對於他脖頸上的異樣,貝恩德幾乎什麼反應都遇過,說他怪異、醜陋的、因為好奇感到有趣,偶爾也有想要觸碰的人,他總是拖長著音說將話題搪塞過去,沒有解釋縫上的理由。


  成為船長之前,貝恩德曾隱藏著詛咒體身份在其他船隊生活過一段時間,他不否認自己當時的行為是種欺騙,但被揭露時友人躲閃的眼神仍記憶猶新,只是笑了笑找了份新工作。


  組建船隊的時候,首先遇到的是名為三角的少女,他問她名字,粉色的捲髮隨著風輕輕晃動,是認真的表情,貝恩德又忍不住勾起唇角。


  「我是貝恩德,或者你可以稱呼我船長,到我的船上來吧。」


  「我想抵達海的盡頭。」


  每次到達新的地方,沒有人知曉他的名姓,未曾與他謀面,或許有一個地方,詛咒會成為祝福,如同他抱持的理念,那些透明的觸手、黏液、裂口,出現在身體上無比自然。


  脖頸上的裂口原本並不大,甚至沒有任何痛楚,他一度質疑那是否屬於自己,隨著年歲長大,沒有化膿的跡象,偶爾會感到發癢,貝恩德還記得最開始被針帶著羊腸線穿過喉嚨的觸感,也不曾遺忘女人邊落淚邊縫紉她的孩子,同時不斷哭喊對不起。


  男孩聽見男人的嘆息聲,他的父母有過一段肆意的海上歲月,賺了一筆不小的錢財能夠安居於仍有些混亂的陸塊上,家的不遠處是間熱鬧的酒館,他們說那裡危險,不讓幼小的孩子接近,他們還教他學會識字與歌唱,全心全意愛著他。


  美好的時光總是會被輕易的打破,直到變異再無法隱藏,男人與女人嘶吼、互相指責,推卸掉應該背負的責任,最終自欺欺人的縫上他非人的特點,或許他反抗過,那是唯一他記不清的段落,他不想留住痛苦的回憶。


  但他仍然喜歡父母、喜歡海,喜歡隔著木板上的孔洞見到那些在酒館揮灑金錢的詛咒體,他們毫不隱藏自己的異常,也對自己的冒險引以為傲,一個女人大聲說道:



  「海妖親吻過我的額頭,所以詛咒將陪伴我到死亡,比任何人都要更久,比誰都要可靠!」



  她用長長的觸手舉著好幾杯酒,一杯又一杯的喝掉,貝恩德突然感到一陣口渴,乾澀地吞嚥幾下,被陡然響起的腳步聲所嚇到,忙不迭離開後巷。


  他途經自己的家,猶豫是否該打開門扉,想起母親的臉龐、父親的嘆息,男孩頓住自己的手,不斷的往前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穿過杳無人煙的街道、零星點著燈的港口,終於來到海邊的洞窟。


  幽暗的藍色月光倒映著他的臉龐,桃色的眸顯得有些冰冷,他喊了幾聲朋友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不論是擁有翅膀還是魚尾的詛咒體,他們都無比的自由,不似他徒有人類的外表,卻永遠格格不入,僅能彆扭的遮掩特徵,假意融入群體。



  他想,今天就該結束了。



  貝恩德褪去自己的衣服,沒有留下任何書信,踩著岩石下沉,直到冰冷的海水淹沒腳踝、胸口,漫過他的脖頸,他的軀體會被海帶走,那會是再好不過的死法,發脹成為醜陋浮屍都是死後的事,他管不著。


  但那道裂口一碰到海水,像是被賦予生命般,他的喉嚨不再乾渴,沒有絲毫的疼痛,即使縫線稍稍阻撓了它的開闔,不明的喜悅油然而生。



  他好似現在才真正活過來。



  海溫柔的、輕輕地接納了他,他的歸處不再是人類的家,而是屬於大海。眼淚落於海浪當中,他從未哭過,此時卻淚流不止,用濕漉漉的手抹去淚水,瘋子似大聲尖叫,才將壓抑的所有宣洩出來。


  他浸在海裡看著朝陽升起,淺金的光輝平等的照耀每個生命,發皺的手輕輕遮掩過亮的陽光,貝恩德上了岸,穿上衣服,夢想能有一艘自己的船,上面會滿載希望。


  他沒能在那天死去,所以很久以後他才能坦然說出:


  「詛咒是一種別樣的祝福。」


  「不,這並不是像信仰那樣頑固而執著的,只是我個人的行事準則。」


  「詛咒體是身懷祝福的人類,被海妖親吻過額頭的孩子,請與我抵達海的盡頭。」貝恩德喜歡人類,更喜歡詛咒體,至於他喜不喜歡自己——


  「現在還沒有答案,也許永生之鑰會告訴我解答。」





  他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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