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st Devil
他在昏昏欲睡之中被人推醒。
「小來,醒醒,有幽靈過來了。」
「……」他眼睛睜得有些太快,銳利光線帶著熱度瞬間刺入眼底,逼得他又閉上眼躲避。有隻手拍拍他的肩,他便順勢抓著站起,邊開口:「很大?」
「嗯,東西最好收一收。」話這麼說,但當眼球那陣刺痛感終於消退,他能再度睜眼時,便已看見紀登茲全副武裝,連他那份裝備都扛上肩背好。他們暫時的休憩點設在一處平坦地,就位於兩座沙丘之間。他跟在紀登茲身後,沿著坡面向上爬至稜線。還有些困頓倦意固執地攀在身體深處,腦子像泡在蒸騰熱氣中軟化發脹,感覺下一秒整個人就會被腳下細沙吸入。為了打起精神,他目光鎖定在眼前紀登茲的足跡上。右腳,左腳,直到攀上丘頂。
午後的毒辣陽光毫無仁慈,空氣扭曲波動。他嘆了口氣,此時才終於回望他們來的方向。
正如紀登茲所說,一具大型幽靈正在逼近他們原先駐紮的地方。他與紀登茲並排站在稜線上,默默看著幽靈旋轉舞動,卷起薄紗般的風沙,向上形成一柱細小螺旋,最後消散在一望無際的乾淨天色中。
「好久沒看到這麼大的幽靈。」良久,紀登茲才開口。
「對啊。」他說。
「那,」紀登茲流暢地接著說,「你考慮的如何?同居的事。」
他頓了三秒,才確定自己的聽力與理解能力並沒有被太陽曬壞。
所以說,話題是怎麼轉來這裡的?
-
他最近的生活就像被龍捲風掃過。
來到地獄後差不多過了兩週,有過的疑惑與慌亂都已平息,走在路上時他終於不會再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一切似乎都步上正軌,他都準備好要抖開全新的篇章,紀登茲就把上輩子當成伴手禮帶到地獄,笑瞇瞇地將一切還給了他。
他先是訝異,接著是一股帶著罪惡感的欣喜,但在激動沉澱下來後,最鮮明的情緒反而是尷尬。
就像拋下所有躲到他鄉異國的逃犯,換了全新的名字與面貌,卻在某日於市場採買時巧遇舊友。宛如偶然失足,不上不下地卡在兩種身分之間,任何說出口的話都像在背叛其中一種生活,不知如何應對才是正確的相處方式。
追根究柢,他從未想過紀登茲也會在他的第二段人生中。
幸虧有紀登茲帶來的尼古丁,暫時撫平了心底那種微妙的搔癢。等到他好不容易調整好心態,已是三天後的事。然而就在他認定自己終於能如常面對紀登茲的五分鐘後,家中門鈴作響,門外站著的人彷彿是來驗收他心理建設的成果。
紀登茲一臉無辜。
「小來,」紀登茲喊得親暱,語氣和上輩子一模一樣。「救我。」
「哦。」他雙手抱胸,抬起眉。「我至少得先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吧。」
「我沒地方住了。」
接下來紀登茲花了整整五分鐘,鉅細靡遺解釋了他為何會落至無家可歸的地步。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紀登茲運氣欠佳,才剛入住傲慢之國派發給新住民的免費宿舍兩天,就遇到水管爆裂事件。屋內積水倒還好處理,重點是水源似乎遭到汙染,即使清光積水,仍瀰漫一股難以忍受的異味。據傲慢派來的檢測人員說法,也許還會對人體有所危害。
「但最近似乎來了一整批新住民,他們撥不出空房。所以!我來求助心地最善良的小來了。」
原來如此,想借宿啊。他心底悄悄鬆了口氣,若是這種於情於理都必須做出表示的狀況,反而是最輕鬆的也說不定。「我知道了,那——」
「——不過,我還有另一個提議。老實說,我個人比較傾向這個方案。」
在紀登茲真的說出口前,他就知道才剛整理好的內心小房間,大概又要亂作一團了。
「小來,你會想和我一起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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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人的價格分攤下來,會比單人宿舍便宜。」住民中心的櫃檯人員拿出傳單,向他們說明:「不過兩位如果要租房,就必須要擁有傲慢之國的正式居民身分。請問兩位已經通過住民測試了嗎?」
「我還沒做,小來你呢?」
「沒有。」傲慢的免費宿舍最長能住一個月,所以他也不急著進沙漠受苦。
「瞭解。」傲慢之國的公務員沒多問什麼,乾脆俐落地抽出另一張說明。他喜歡這種公事公辦的態度,節奏明確熟悉。大概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選擇定居在傲慢。「如果兩位確定要租房,建議這兩日就能著手進行測試了。住民測試將為期一週,剛好五日後會有一間雙人宿舍空出來,你們測試結束後就能立刻入住。」
櫃檯人員看看紀登茲,又看看他,最後善解人意地把資料推過檯面讓他們收下。「你們可以在沙漠中慢慢考慮,畢竟測試中也沒什麼好做的。」
所以他當時為什麼會答應紀登茲去住民中心諮詢?
誠然,紀登茲提出的條件確實誘人。反正他本來就得找新住處,有鑑於傲慢高昂的物價水準,如果能藉此壓低租金是再好不過。他們甚至不必再磨合生活習慣,以室友來說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在軍營裡全隊都睡一間房,紀登茲半夜會換成什麼睡姿他都一清二楚,一起生活自然不成問題。
這麼一想,反而似乎是他對同居有所遲疑這件事比較奇怪。
紀登茲並沒有要他立刻給出答覆。他的隊長一向如此,雖然嘴上說得像是沒有他就活不下去,實際上卻留出足夠的空間讓他獨自思考。想必就算他拒絕,紀登茲也只會彎起嘴角說真可惜,看來沒機會在早上嘲笑你把頭髮睡成鳥巢了。
紀登茲像一陣風,讓他抓不住自己引以為傲的應變能力,只能狼狽地被吹著跑。從前他就無法完全看透紀登茲,現在更是模糊。紀登茲在想什麼?他始終讀得曖昧。紀登茲簡直像不小心夾進過去與現在的鬼魂,是他半夢半醒間的幽靈。
「隊長,」他冷不防開口,「你還記得為什麼老人都叫塵捲風是沙漠幽靈嗎?」
紀登茲愣了下。「……我以為我們在講同居的事?」
「是你先岔開話題的喔。」
「好吧,你說的有理。但我也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因為塵捲風都來去無蹤吧。」紀登茲瞇起眼,像是看著遠方,「這名字聽久了還滿可愛的,又無害。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出沙漠任務的時候嗎?大槳沒認真聽說明,還以為沙漠裡真的有幽靈。」
「聽簡報時我有把他推醒喔,是他自己睡回去的。」
「那份簡報確實是滿無聊……但老實說,那次任務我印象很深刻。大家都還不熟,又身在沙漠這種鬼地方,我真的很怕哪天回頭就發現隊友少了一個,而我得去挖開每個沙丘找人。」
「這就是你堅持要我走在你旁邊的原因?怕我無聲無息地消失?」
「那是一點。」紀登茲笑出來,「另一點就是你行軍時表情都會放空,滿好笑的。」
是這樣嗎?他自己沒注意過。
「那時我還看不太懂手語,所以你都會在沙上寫字。可是每次風一吹來,寫到一半的字就會被吹散,我大概就是那時下定決心要學手語的吧。」男人朝他擠眼,「畢竟話只說一半很討厭嘛。」
紀登茲很擅長這種事。說的像個人私心,卻狡猾地隱去主詞,刻意模糊這個舉動之下真正的受益者。如果他願意,他其實大可深挖下去,逼紀登茲把話攤開來放在陽光下,但他遲遲未曾這麼做。
他不想事後才發現自己讀錯他人的言下之意,若對方是紀登茲那更是如此。
不過既然他們如今站在沙漠正中央,四處毫無遮蔽,是不是就能藉明亮日光的掩飾,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似乎查覺到他的想法,紀登茲看著他的目光軟下。這個人總這麼敏銳,令人覺得貼心又惱火。
「好吧,沒錯,話只說一半的是我。水管爆開只是其中一個藉口,我還別有所圖。但我房間是真的淹水!千真萬確!」紀登茲揮著手連忙澄清,一副深怕他誤會的模樣。看紀登茲可憐兮兮的表現,他突然覺得接下來無論聽到什麼,大概都能原諒。
「那給你一個說明的機會。來,開始。」
「來歌先生大人有大量。」紀登茲雙手合十,「但其實也沒那麼複雜,講白了大概就是……想把握機會吧?」
機會。他咀嚼著這兩個字,邊原地坐了下來。紀登茲沒有多做猶豫,也跟著坐到他右手邊,引起一小陣落沙,沿著沙丘坡面向下滾去。
「怎麼,你以為我又會在哪天消失無蹤嗎?」他視線追著沙塵向下滾落,語調輕鬆。
「不是那樣。」紀登茲挫敗地嘆了口氣,「但現在想想,我確實有點操之過急了,如果你覺得這一切都太突然也很正常。抱歉。」
怎麼他們兩個到地獄後每天都在說抱歉?他右手指尖在沙地上畫圈,很快便挖出一個小洞。「的確有點突然……但不是什麼大事啦。其實你只要直接說『嗚嗚雖然遇到小來但現在我們又不是隊友不能24小時黏在一起好不習慣喔我好寂寞』,我就懂了。」
「嗚哇,小來你在地獄還學會了讀心術嗎。」
「多謝稱讚,但我是不會跟你24小時黏在一起的哦。」
「沒關係,至少小來現在可是跟我一起困在沙漠整整一個星期,我滿足了。」
他忍不住失笑,惹來紀登茲一個「怎樣啦」的眼神。
「所以考慮得如何,小來?跟我住一起的話,我還能幫你煮宵夜喔。」
「嗯……」
他作勢思考,同時挪動手指,在他挖開的小洞旁劃出一個勾。
「那就這樣吧。」
如果他寫下的訊息在紀登茲能看見前就被風吹散,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不過午後的沙丘頂端平靜無風。紀登茲眨眨眼,接著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2025/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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