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船坦白講比死還難過
5 月 9 日凌晨 00:00 ,有三件事情同時發生。
一、如果地獄也有慶祝生日的習慣,那麼今天正是他紀登茲的生日。
二、他臥室的燈猛然亮起。
三、他自睡夢中驚醒,如臨大敵反射性從床上彈起,卻只發現來歌好整以暇地靠在門口,將他狼狽模樣全看在眼裡。他這位上輩子的隊友、這輩子的室友,兼這兩輩子的暗戀對象,雙手環胸,滿面笑容,接著開口。
「生日快樂,隊長。」
然後。
就沒有然後。
他瞪著來歌,等了又等,等了再等,依然沒等到下文。
感覺再等下去,傲慢之國的沙漠都能長成一片草原,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小來,謝謝你的祝福,我真的超——級無敵高興,但你特地叫醒我就只為了說這句?沒了?」
「嗯,差不多。」來歌說得理直氣壯,說得理所當然。
他瞥了眼床頭櫃上的時鐘。「請容我提醒一句,你有整整 24 小時的時間可以祝我生日快樂,24 小時哦,但今天才過了大概……30 秒。敢問是什麼理由,讓來歌先生決定採取如此高效率的行動?」
說實話,這一切都太過反常。即使在上輩子,也就是生日還保有實質意義的時候,來歌就絕稱不上熱衷於慶生的類型。他依然會按照禮節送上祝福,但通常就僅止於此,更從未提過自己何時生日,還是他私下調軍籍資料才知道的。光是來歌主動祝他生日快樂,他就已經受寵若驚,而且驚的比例略勝一籌。
難不成是我做了什麼?他狐疑地瞇起眼。平時不送禮的人突然捧著禮物出現,他實在很怕接過後才發現是顆炸彈。
「放輕鬆,你沒做什麼,真的只是單純的祝福。」來歌悠悠的聲音穿透他心中那道懷疑,「不過確實,這不是我原先的打算……你可以先收起那個『我就知道』的表情了。」
很好,禮物拆開,裡面不是炸彈,但送禮動機仍舊未明,尚待進一步調查。
「你剛說差不多,意思是慶生環節就此結束了嗎?」
「嗯……是也不是。」
疑犯狡猾地繞開了主題,轉而拿出一張眼熟的工會委託單,走到他床邊。他如領受軍令般誠惶誠恐地接過,一頭霧水地閱讀起來,反覆看了三遍才串起前因後果。
他用指尖彈了彈委託單。
「所以,你想用慶祝我生日的名義花掉這一千萬,來個一箭雙鵰,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你能得到豪華大禮,」來歌指著他,又指著自己,「我也不必煩惱該怎麼慶祝,而且我們還能賺到委託費,怎麼看都很划算。」
不得不說,的確是個很不錯的想法。雖然他心底有那麼一小塊正默默流淚,哀怨替自己慶生的契機竟只是為了做委託,但這道聲音立刻就被另一波快樂浪潮沖刷得一乾二淨。
小來要幫他慶生!專門為了他!他們要一起過生日!如果死後才能得到這種待遇,他很樂意再下一次地獄。
「啊。」腦中有個燈泡亮起,零散線索拼成完整圖案,「難不成這麼早喊我起來,也跟你的慶生委託計畫有關?」
「正確答案。」來歌微笑。「難得有這麼多錢,不做些特別的事就太可惜了。所以我租了一座島。」
「你什麼?」
「島。聽說在貪婪與怠惰之間的海域一帶,破曉時分可以看見很特別的景致,所以我乾脆租了一座那邊的無人島。如果我們想趕上日出,現在差不多就要出發搭船。當然,船也被我包下來了。」
如果說剛才只是有群小人在他心裡手舞足蹈,現在差不多已經開始大跳康康舞,背景還放起煙火。
「哇喔。」他只說得出這句話。這份禮物的規模他還真沒想過,這就是有錢人的快樂?
來歌臉上笑意加深,似乎相當滿意他的反應。「你不是一天到晚在說想去看海嗎,所以我就想……如何,還滿意嗎?」
「當然!這是我兩輩子以來最讚的驚喜了。」他高興都來不及,現在只恨不得昭告天下他的暗戀對象不僅替他規劃了盛大的慶祝(因為可以順便做委託)、願意為他花費大筆金錢(因為不是來歌自己的錢),更記得他的喜好(因為他三天兩頭就會提起一次)。
他,紀登茲,別名勝利的男人。不過稍微冷靜下來後,另一件事浮上心頭:「……聽你的說法,我們要搭好一陣子船耶,你暈船沒問題嗎?」
早在上輩子,來歌就以容易暈車暈船而聞名,常常一下軍卡便吐得天昏地暗。後來隊員都養成習慣,會把最不容易暈的位置留給來歌。這決定對大家都好,畢竟他們親愛的來歌中尉雖然善於忍耐,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在和噁心感的對抗勝出。
如果現在出發才能在破曉前抵達,航程少說也有幾個小時,他有些擔心小來會在半路承受不了憤而跳海。不過來歌對他神祕一笑,掏出某個瓶身精緻的小巧藥瓶,拿到他眼前晃了晃。
「你覺得我會毫無準備?這大概是我買過最貴的暈船藥。」
「就這個?多貴?」那小瓶子跟一罐眼藥水差不多大。
「200 萬。」
「……那間店不是黑店吧?」
來歌聳聳肩。「總之店家標榜『讓你瞬間清醒,渾身舒暢,彷彿從沒上船一樣』,而且說無論早喝晚喝,只要沒暈到忘記喝,都保證絕對有效。既然是能在傲慢之國販售的藥品,品質應該不用擔心。」
來歌說得信誓旦旦,但他總覺得不太踏實,就像有時出門後感覺少帶了什麼,卻始終想不起來。而且根據他的經驗,這種預感往往都會成真。也許是看出他眼中的懷疑,來歌只對他笑笑,便扭開瓶蓋,仰頭將藥水一飲而盡。
「放心,我不會吐你身上的。」來歌自信滿滿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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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要吐了。」來歌臉色慘白地說。
時間尚早,外頭仍無絲毫天光,深夜的海洋與天空沒有界線,只有航行而過的船痕如粉筆跡劃開一片漆黑。周遭幾乎什麼都看不見,隨著離陸地越遠,航程也更加顛簸。不過據說今日海象算是平穩,雖然起伏波浪仍不時將船拋起落下,整體而言體驗並不比軍卡差。
考慮到人數與舒適度,來歌租的是基礎款渡輪。雖說憑目前的財力,大可挑選更加豪華寬敞的船型,但他們本就不喜張揚,太過鋪張反而會覺得尷尬,就連船員也只雇了最低限度的兩名。
如今船員都待在上層甲板作業,下層船艙除了他們兩人一片空蕩。來歌出於習慣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也基於相同理由坐在對方右側。出航時,這趟旅程的規劃者還頗有精神,能和他分享是從哪聽來海上景觀的消息,還有尋找適合島嶼的經過。然而來歌的話連同臉上血色逐漸減少,人也開始越往窗邊靠去,最後整張臉都改朝窗外,閉上眼不發一語。
他們這艘船的窗戶並沒有設置玻璃,海風與濺起的浪花能直接拂上來歌臉龐。他緊張地看著,預防某人直接栽到外面,而在沉默而不祥的五分鐘後,來歌終於轉過頭來,向他宣告那 200 萬顯然是丟水裡了。
那間黑店之後再處理,眼前明顯難受到不行的來歌更加要緊。如今全無享受旅程的心,他從座位上站起,「你睡一下,我去問問還要多久才會到。對了,藥瓶還在你身上嗎。」
來歌將頭靠回窗邊,閉眼在身上摸索一陣才掏出瓶子交給他,也沒問拿去要做什麼。他接過後便來到上層,找到一旁待命的船員,得知航程才不過半途,至少還要一個多小時。
來歌還得難受這麼久?回去後他第一件事就是檢舉那間店。不過他更擔心這藥除了沒效,難保不會有其他副作用。「還有件事。請問你認得這種暈船藥嗎?我朋友上船前喝了,但似乎沒什麼效果。」
「請讓我看看。」
船員接過藥瓶,然而一看清上面的標籤,神色突然變得微妙。他心下一緊。
「怎麼了?這藥果然有哪裡不對嗎?」
「不,藥本身沒問題。只是……」船員看著他,面露尷尬,「您的朋友也許是買錯了?這是暈船藥沒錯,但不是……呃,治這種物理上的暈船症狀。」
「不是治物理上的暈船症狀。」他愣愣地複述,腦海中迅速將這句話過了三遍,「那還能治什麼暈船……」
「——哦。」
「您懂了。」船員朝他點點頭。
「我懂了。」他深深嘆一口氣。
那 200 萬的標價現在看起來合理多了。
瞬間清醒,渾身舒暢,搞半天是這種意思。說來稀奇,他沒想過來歌竟會犯這種錯誤,不過現在如何將來歌從暈船地獄括號物理中解救出來才是重點。向船員道謝後他順道裝了杯溫水,回到下層時來歌姿勢依舊,眉頭緊皺,似乎睡得很不舒服。
買錯藥的事……等下船後再說吧。他坐回位置,聲音放柔:「小來,要喝點水嗎?」
他等了兩秒,來歌才坐直身子,神情迷茫地望向他。雖然明知場合不對,來歌有些迷糊的眼神仍讓他心跳亂了一拍,以至於沒聽清楚對方的小聲咕噥。
「嗯?你說什麼?」
「水。」
「啊,抱歉。」他連忙遞過。然而直到喝完那杯水,來歌仍雙手握著杯子,不知為何一雙眼盯著他瞧,表情介於放空與思考之間。
「我剛問了,好像還要再一個小時左右。」他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先輕輕抽走杯子放到一旁,「這段時間你先試著睡吧,有什麼需要再跟我說。」
來歌低聲應和,不過沒有動作。正當他開始困惑時,來歌略顯軟綿的嗓音再度浮起:「隊長。」
「嗯?」
「你的腿能借我躺嗎?」
他忍不住看向來歌的眼睛。來歌沒有避開他的目光。
「……窗框太硬,而且躺著感覺比較舒服。」來歌緩緩補上解釋,依舊沒有移開視線。
「哦,啊?那個,呃,可以啊。」
「謝謝。」
相較他結結巴巴的回應,來歌躺下的動作顯得乾脆。膝上陡然增加另一份重量與溫度,他一時之間僵硬在原處,雙手不知如何安放,如同突然被小動物親近般手足無措。他能清楚感受到來歌呼吸的頻率,還有每個細微動作引起的搏動。這可能是在他死後,距離一份生命最接近的時刻。
來歌,現在真的,毫無防備地,睡在他膝上。
天啊。
強迫自己默背軍事法條,肩膀逐漸放鬆下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探入口袋,掏出向來隨身攜帶的小盒子,過程中始終避免太大的動作。盒子輕抖兩下,掉出顆小小的薄荷糖。
他把糖果拿到來歌面前,小聲開口問,要嗎?
也許是太過不適,又或只是單純懶得開口,來歌沒伸手接過也沒說話,而是直接就著他的手吃下。他呼吸大概又停了一瞬,只能祈禱對方並未發現。
有段時間,除了船隻破開海浪的聲響,他耳中只有自己嘈雜異常的心跳。
接著他看見來歌說話。
手指併攏,掌心朝自己後指尖輕觸下巴,接著向外攤開。上一次他給出薄荷糖,來歌也用同樣的方式向他道謝。他已經好一陣子沒看到來歌比手語,還先愣了下才反應過來。
來歌閉著眼,似在憩息,但手上持續織出話語。抱歉,明明是你的生日,卻還麻煩你照顧。還有,你怎麼有辦法隨時拿出糖果?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自己不帶。」
反正我每次暈車時你剛好都在。
他忍不住輕聲失笑,看見來歌嘴角也微微上揚。「好啊,你就繼續把我當急救包用吧,出門記得帶上我就好。」
由於側躺的姿勢,來歌只能在胸前約略比劃,加上角度問題,他只能半看半猜。醫生。你。這大概是指「你把自己當醫生啊」。藥品,喝,如何……啊,是說他剛才拿了藥瓶做什麼嗎?
該說實話嗎?不對,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關於那點……小來,你知道暈船還有另一個意思嗎?」
現在想想,也許來歌買錯藥情有可原。他們過去的世界沒有暈船這種說法,這類傳神的形容他也是在地獄第一次聽聞。果然,來歌的手頓了會,才接過他的問句。
沒有。
「嗯,簡單來說,暈船也能指一種情感狀態,形容會因為對方的一個舉動、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而產生好感。即便兩人之間沒有承諾,卻還是不由自主在意對方,甚至抱有期待……」他越講越莫名心虛,「……總之,和單戀差不多,但是暈船更像種突然的衝動,一旦清醒過來就會迅速冷卻。」
就像吊橋效應?
「不完全是,但有點類似。總之,那瓶藥專門解除這類只是偶然心動所導致的錯覺。」
他膝上的呼吸幾不可察地放輕些許。
來歌握著雙手,猶豫片刻,像在組織語言。他屏氣凝神地看著。
……換句話說,如果喝下後好感還是沒有消退的話,就是真心喜歡對方吧。
「對,」帶著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緊張,他嚥下口水。「應該。」
他等了又等,等了再等,最後終於等來一句——
「——原來如此。」
來歌說得太輕,幾乎淹沒在周遭的海浪聲中。原來如此是什麼意思?你想通了什麼嗎?就在他幾乎要開口追問的剎那,來歌又突然換回手語。
晚安,我要睡了。
想說的話一瞬間全被堵回來。張開的嘴又闔起,莫名無奈,最後他只能給出一句乾巴巴的「你好好休息」。
他低頭看著來歌的臉。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不過眉間稍微舒展開來。他想了想,拿過一旁來歌的帽子替人虛虛戴上,好遮去船艙內的燈光,同時自己也閉上眼。
吸,吐。吸,吐。他數著來歌的呼吸,伴隨他自己的心跳,在船身搖晃中莫名生出一股竊喜般的滿足,如細小浪花般拍打上來。
……
…
四日前。傲慢之國,商店街巷弄。
「這就是傳聞中的暈船藥啊。」男子端詳著手中的小瓶子,玻璃瓶身上反射著他的眼瞳,映出一抹淺藍色調。「你保證絕對有效?」
老闆連連點頭。
「是的,只要一喝下去,所有衝動與錯覺都會洗得乾乾淨淨,只留下最純粹的本心。這時您可以盡情測試,確認自己究竟是一時意亂情迷?還是早已動心?傲慢出品,童叟無欺。」
「知道了,那請給我一瓶。」
在他的計畫中,這瓶藥或缺不可。價格是貴了些,但反正不是自己的錢。男子微笑,爽快掏錢結帳。「有人生日快到了,我得送他一份禮物才行。」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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