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壤之處


  他像是從深海中猛然浮起。

  腦袋深處在嗡嗡叫,原先緊裹著身體的壓力如退潮般緩慢退去。他茫然地張大眼睛,瞪著眼前的空白幾秒,才終於意識到那不是顏色慘澹的天空,而是天花板。自己躺著的地方也不是某個淺灘,而是床上。

  後背抵著的硬度很熟悉。觸感遲了半刻才連結上意識,意識又召回印象。沒錯,比起床鋪,躺起來更像只鋪了層薄布的木板,是軍隊醫務室的典型作風。待在醫務室的時光中,他都覺得自己像是餐桌上被人遺忘的食物,乾縮冷硬,旁人經過瞥上一眼,也只會漫不經心地移過目光。

  他能理解,畢竟他也曾是那個移開目光的人。

  不過他不記得自己為何躺在這裡。腦中僅存宛如爆炸時的一片白光,向記憶伸出的手撈了空,即使好不容易抓住一縷什麼,也在能看清楚前就從指縫間散去。
  發生什麼事了?
  然而比起最關鍵的事件本身,早已刻在本能裡的守則首先開始運作。

  作戰應急程序,十二節七條。
  單兵甦醒後之確認與行動標準流程。

  『一、確認自身狀態,隨時保有身為士兵的自覺。』
  確認。
  士兵編號631139,姓名來歌,階級下士。本人為宣示效忠凡亞之士兵,誓死捍凡亞榮光不減。

  『二、確認周遭環境,掌握現狀線索。』
  確認。
  雖四周皆以床簾遮起,但應是類似醫務室之場所,合理推測曾經受傷,目前除記憶斷層外體感無異狀。未發現拘束跡象,應位於我方或友軍勢力範圍,初步判斷無立即危險。

  『三、確認人員,識別潛在威脅、隊友或可提供協助之對象。』
  確認。
  可視範圍內未發現可能構成威脅之對象,亦未發現隊友……
  等等,他原本有和隊友一起行動嗎?模糊搖曳的印象逐漸清晰,附在玻璃上的霧氣淡去些許。他想起來了,確實有場戰鬥。他身邊的人倒了下去,接下來是他……那是支小隊。帶領隊伍的是隊長,小隊的隊長紀登——

  唰啦。

  有人用力扯開床簾。
  他如同被驚動的獸,立刻轉向聲音來源,看見一個頭上長角的少年站在他床邊。

  啊。

  他想起來了。他認得這個人。

  「考區事務官。」他雙肩放鬆,從床上坐起。身上還有些痠痛,但應該只是躺久了的緣故。「您怎麼在這?」
  那張過分年輕的臉龐依然神情老成。傲慢之國的新住民管理人看上去有些煩躁與疲倦:「我怎麼在這?我才想問你怎麼會把自己搞來這。說過很多遍了吧,接任務是好事,但也要選與自己能力符合的工作。」
  「其他人都沒事嗎?」
  「沒事,征討順利結束了。」柒匹瞇起眼,「你呢,身體還有哪裡不對勁嗎?記憶呢?」
  「都沒問題。」
  他口吻輕鬆,但少年沒有立刻接話,只是默默端詳著他。說身體沒有異狀不算實話,腦中的嗡鳴其實尚未完全退去,在這陣突然到來的沉默中異常刺耳鮮明。
  然而柒匹開口時,明明說得很輕,卻壓過了所有聲音:「你啊,沒有喝前塵之淚吧。」

  他的手指在膝上微微抽動了下。
  「是。」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他甚至沒去領自己那份配額。「您怎麼知道?難道您把所有領過前塵之淚的人都記下來了?」
  「我哪有那閒時間,忙都忙死了。」原來那雙眉頭還能再皺得更緊啊。「也不是所有人拿了都會選擇喝。只是有時候,決定記得一切的人剛從睡夢中醒來時,一時會忘記自己身在地獄。」

  「你剛才看著我的時候,我有看到那種眼神。」
  「忘記自己已經死了的眼神?」
  「正是如此。」

  他堆起微笑。「看來是我睡糊塗了。」
  「醒了就好。」柒匹說得毫不客氣,「還有如果沒有大礙,你能離開了。我也只是順道來看一眼而已。」
  「所以您到底是來做什麼的?」他邊問,邊扭動僵硬的關節走下床,並回收放在一旁櫃子上的個人物品。
  「這是和上司說話的口吻嗎?」柒匹嘖聲,但還是大發慈悲給出回答。「我來拿要發給新人的補給品,順便帶人來中央醫院認識環境。是他自己提出的要求,怪人一個。」
  「是嗎?我以為想瞭解一個國家,就要從掌握醫院這種公共設施開始。」
  「那就代表你們思考方式很像,僅此而已。」

  說起來,他也是在軍校養成這種思維,久而久之已經成為習慣。他拎起外套,跟著柒匹一起走出病房。說是還有事要辦,柒匹擺擺手,讓他自己去辦離院手續。行政櫃台並不難找,只要往醫院中人潮最密集的地方走就對。不過也許是因為最近動盪頻傳,又或是傲慢之國正在流行某種感冒,櫃台週遭的人比想像中還多。
  「……對,謝謝。」等到終於結束所有流程,他和櫃檯人員道謝,轉身時忍不住輕嘆。他實在不怎麼習慣人員繁多的地方,在大部隊受訓時也沒因此少吃苦。後來轉去特殊作戰小隊的調令下來,雖然知道這狀紙背後的意義,還是忍不住鬆了口氣,至少那裡——

  「……來歌?」
  他抬頭,視線就這麼撞進一雙瞪大的淺灰色眼瞳。

  在那一刻,他有很多想說的話。非常多,幾乎就要從他體內氾濫而出。

  例如為什麼?為什麼你在這裡?其他人呢,任務呢。
  時間過了多久,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把自己搞到這個地步,是意外嗎?還是逞強?

  又或者是,你在想什麼?為什麼那副表情?不是懷疑,不是訝異,而是某種迫切。他們共度的時間其實並沒有那麼久,但扎實得令人咋舌,加上對方總不吝於展現情緒,有了這麼多參照,解讀眉眼間的細微表現對他並非難事。
  他總是讀得懂,總是能理解,如今卻無法確定自己的詮釋是否正確。你是在尋找什麼嗎,還是在尋找誰?他可以這麼想嗎?

  他有好多話想說,只是此時此刻,他的喉嚨乾啞澀滯,聲帶拒絕震動,詞語擱淺在喉間,只能硬嚥下去。明明他的聲音好不容易才失而復得,他卻連對方的名字,那個他知曉已久卻從未呼喚過的名字,都說不出口。
  如今唯一值得慶幸的,竟是他們從未依靠口語來相通。

  緩緩舉起右手,掌心拱為 C 字形,接著放於右肩,約莫軍服肩章配戴之處。
  他從未喚過對方的名,這個手勢卻早已熟習。

  『隊長。』



2025/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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