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pside Down
視野被無際冰原,靄藍的天與湛色的海三分,風捲起一陣寒冷的潮濕感,還有淡淡的腥味。
一大群企鵝分散在冰面上,身體圓滾滾,似乎是笨拙的,卻帶著一種自然的和諧。
有的站立不動,像是一群穿著黑白燕尾服的小矮雕像。有的鼓動短小的翅膀,行走時身體左右搖晃,兩側的腳掌一下一下地踏在冰雪上,混合著冰雪輕輕摩擦沙沙作響。有的跳進海裡,發出細微的撲通聲,伴隨著海風呼嘯與上空盤旋的賊鷗鳴叫,形成了一種奇異而又壯麗的音場。
陳威廉不由自主閉上眼睛聆聽深覺有點上癮,但隨著越接近企鵝繁殖地,這種自然界的浪漫似乎就跟波濤裡的泡沫一樣短壽,距離產生美說的大概就是現在。
比起視覺和聽覺,嗅覺才是使陳威廉深刻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震撼,真要說的話大概是海洋生物消化後的酸臭,也有潮濕土壤和鹹腥味的複合氣息,稍微帶了一絲腐敗的刺激性,強勢地攀住你的鼻腔粘膜,讓人聯想到一片被海浪打濕、未經清理的漁港地區。
他足足花了十幾分鐘才勉強適應企鵝繁殖地特有的氣味,他收回南極是冷凍庫味道這句話,若沒有意外,下次有人問他南極什麼味道他會說南極就是企鵝大便的味道。
如果這股味道要聞上一整天,他大概會瘋掉。
這麼對比起來,張立恒那隻沾滿智商稅香味的企鵝吊飾算是相當親民的存在了。
“「很可惜渡假村附近只看的到皇帝企鵝,國王企鵝要到南極周邊的島上才看的到了。但現在正逢皇帝小企鵝孵化的時期,在不驚擾牠們的情況下觀察皇帝小企鵝的機會也相當難得,請大家不要錯過囉!」“
陳威廉在台灣是看過國王企鵝的,所以對於今天沒有也不覺得可惜。其實他對於企鵝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他甚至分不清楚企鵝的種類。他彷彿天生有一種”企鵝臉盲“,所有企鵝在他眼裡只有一樣的「肥、黑、短腿」。他們常常到動物園的企鵝館約會,當張立恆無數次對他各種如數家珍之後,他倒是也熟悉了許多關於企鵝特徵的知識,甚至可以跟旁邊的小朋友把這些知識再分享出去。
阿德利企鵝只有眼周是白白的、帽帶企鵝頭上黑黑像戴了帽子、馬可羅尼企鵝頭上有一搓很chill的黃毛。
「巴布亞企鵝頭上會有兩個三角形斑塊,很像紳士的領結,所以也叫做紳士企鵝,那個很大隻,有黃黃的圍巾的是國王企鵝、眼睛白的兩塊像熊貓的叫做黑腳企鵝......」
「叔叔你好厲害喔,你什麼都知道誒——」
「對啊對啊,你是企鵝博士嗎?」
「咳......我不是。」
陳威廉用眼神和張立恒求救,張立恒用晶亮亮的眼神看他,在一旁笑而不語。
「阿威你看,牠們游泳好可愛喔——」
透過厚實的玻璃,彷彿南極的冰冷氣息就在眼前,幾隻胖胖的企鵝在清澈的水中競速,靈活的像會飛的小炮彈,浮上水面換氣時雙翅輕拍,會激起細小的水花。
張立恒用氣音貼著陳威廉耳朵說話,追隨著企鵝不放的眼睛裡都要冒出愛心泡泡。
陳威廉把臉埋在被窩裡,發出一聲很睏頓的嗯一聲。
現在是凌晨兩點多,他們周圍早已發出此起彼落的鼾聲,幾乎所有人都睡了,整座海生館大概就只剩他們兩個與這些企鵝還醒著。
「怎麼辦,我好捨不得睡覺喔......好累又忍不住想一直盯著他們看。」
「......那你怎麼不看看我,我不好看嗎?我要吃醋了......。」陳威廉的聲音很低,隱含著濃濃睡意,其實他想說的是你讓我睡吧,但看張立恒的興奮勁兒,他又沒捨得說實話,畢竟他們工作都很忙,好不容易能挪出時間離開台北走一走。
「噢——」張立恒聞言,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你跟企鵝吃醋啊?」接著他把手伸來一掀,躲進陳威廉的被子底下把身體笑得一抖一抖。
「欸......幹嘛呢。」陳威廉被張立恒這樣一鬧,低聲警告他,「這裡可是公開場合,周圍好多家長跟小朋友。」
「可是我的陳威廉小朋友吃醋啦,我要哄哄他。」張立恒摸摸陳威廉的臉。
他們偷偷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
沒有人看到,連企鵝也不知道。
就連海生館也只有冷氣空調的味兒,但現實總是殘酷,陳威廉循著回憶與人群走,鼻子抽了抽,他發現他的鼻子已經開始對這味道感到麻木。
他沒看過企鵝幼崽,灰撲撲好的一團好醜,窩在大企鵝腳底下取暖。陳威廉出於好奇,正當他專注地走近時,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摔在了冰面上。發出「碰」的一聲沉響,幾隻離的比較近的企鵝被他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FXXX......」
不光是企鵝,陳威廉自己也傻了。
入眼是湛藍的天,幾隻賊鷗虎視眈眈地盤旋,其他什麼也沒有。
他剛剛是踩到屎了吧?現在是躺在屎上嗎......他的衣服......他不想想了。
陳威廉的眼神比起靈魂更快表現出死亡的表徵,他決定當作自願躺下,等沒人(企鵝)看見了再爬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退開的企鵝慢慢向陳威廉靠攏,牠們行動緩慢,黑豆般的眼神帶著純粹的探究,有的低下頭,用嘴輕輕啄了一下他的鞋子,或是好奇地在他的周圍踱步,發出一些很大的叫聲,仿佛在判斷這個奇怪的存在究竟是什麼。
牠們在陳威廉的視野裡圍成一個圈,仿佛此刻被觀賞的不是牠們,而是躺在冰上的他。躺下之後,世界再度顛倒過來,陳威廉想起賞鯨時海上的流冰如浮雲,此刻他與企鵝做了一次立場倒置。
「沒想到我躺平之後,你們會變那麼巨大。」儘管跟企鵝說話似乎很莫名其妙,但他躺在企鵝屎上也很莫名其妙,以至於現在整個處境都相當莫名其妙。
他來到南極也很莫名其妙又其來有自。
陳威廉想著,突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眶便熱了。
不管是因為現在還是更久的之前,他沒辦法分辨。
他舉起手遮住眼睛,像是在遮著太陽反射在雪地的炫光,又或是把心底那股冒出來的失意抹除。
由於南極公約禁止觸碰企鵝,陳威廉只好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試圖等牠們散開後再爬起來。然而,他也沒想到,事情卻往相反的方向發展。
不只越來越多的企鵝靠近,甚至有一隻灰色毛絨的小企鵝爬到了他的肚子上,小短腿笨拙地在他羽絨外套上打滑,像是滑梯一樣滑下去幾次又跌回地上,然後嘎嘎叫著狀似不甘心地再爬上來。企鵝爸爸(大概吧?)站在一旁,似乎默許了這樣的遊戲。陳威廉仰起頭,無奈地看著這隻大膽的小企鵝在他身上滑來滑去,最後玩膩了跌跌撞撞地回到了牠的爸爸身邊。
陳威廉躺冰雪上,讓時間在企鵝們的環繞間靜靜流逝。牠們不時從他身旁經過,偶有羽毛輕拂過他的臉頰。這片微藍的大地,在此刻毫無保留地將這種簡單而純粹的存在展示給他。
陳威廉深深呼吸,直到冰冷的空氣漲滿胸腔,再重重把空氣呼出去,不由自主地,他嘴角緩緩上揚,彷彿心中某處被喚醒。(他說不上來)
回程的路上,他依舊堅持自己對企鵝沒有太大的興趣。那些圓滾滾、黑白相間的小傢伙,腿短又肥,但不得不承認,但他不得不承認在此刻突然感受到這些企鵝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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