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neymoon
八月底的午後即使過了立秋酷熱依舊。
就算剛下過一場雨,也沒有降低多少這片土地上的溫度。
滿地濕氣被太陽一曬,蒸散成潮氣往上升,讓陳威廉熱的汗水打濕了髮尾,又沿著後脖頸向下透滲在黑色T恤上氳出一塊暗色。
他踏在梯上,專注地確認擋板好好地被他固定在牆上,又不會干擾回巢的燕子餵食雛鳥,這才兩手一拍大功告成地從第二階一跳落地。
「阿威啊,多謝哩,這罐涼仔阿北請你。謀黑鳥仔巢攏放鳥仔賽,過路人攏乎滴到。趕走哇擱誒不捨的。」(台語)
「現在沒問題了阿水伯,我幫你把板子裝很牢固,不會掉下來,鳥屎也不會弄到路人,也不會影響燕子窩,他們還是可以在這好好長大,你不用擔心了。」(台語)
「你弄這個看多少錢,我加減貼給你。」(台語)
「不用啦阿北,你下次記得不要瓦斯都用完了才叫,不然會沒熱水洗澡,我幫你寫日曆上。」(台語)
「多謝喔。」(台語)
藍色奇異筆的字跡佔領了牆上月曆空格沒多久,明黃色的小發財就從停車格裡邊開出去。
車身上頭寫了福氣瓦斯行五個大字,用的是圓滾的字體,顯得活潑又親和。行駛在蜿蜒的街巷裡,這兒大部分都是是低矮的老式公寓和傳統民宅,紅磚牆和白色瓷磚相間,透露著幾分懷舊的氣息。
陳威廉就是喜歡這種味,加上他阿公陳福氣、他爸陳清溪、大伯陳清泉都有了年紀,堂兄弟間沒人想接,所以工作沒幾年乾脆回來把家裡的工作扛下來,舊的街區沒有做天然氣管線的條件,只能仰賴桶裝瓦斯,生意穩穩定定,只要不出差錯能一直做到退休。
不用朝九晚五,天天都有新鮮事與挑戰性的工作陳威廉挺喜歡的——比如今天替燕子改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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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自家店門前,陳福氣和陳清泉正坐在店裡泡茶。
「陳威廉啊,回來啦!快過來喝杯茶,休息一下。」(台語)
「好啊。」陳威廉笑笑,走過去在奇形怪狀的木雕桌椅坐下,那是陳福氣最自豪的泡茶桌,斥資從印尼買來的,但大家都說醜。
陳清泉遞給他一杯熱茶,茶香撲鼻,「辛苦了,今天送了不少瓦斯吧?」陳清泉曾經當過小學老師,溫文儒雅,笑的時候眼尾摺子細細好幾層,當年可是這里最受歡迎的相親對象,陳威廉的眼睛更像他。
陳威廉點頭喝茶,茶湯入腹把剛才累積的暑氣都逼了出來。他應了幾句今天比較忙,忙哪兒,連他幫阿水伯在騎樓下裝擋板的事也說。
陳福氣聽完拍了拍陳威廉的肩膀:「忙也好啦,忙起來人就不會胡思亂想了。」說完他哈哈哈笑了幾聲,在陳威廉看不到的地方給陳清泉擠眉弄眼。
陳清泉對著自己神經比瓦斯管線還粗的阿爸嘆了口氣,哪壺不開提哪壺,只能接著幫腔:「威廉,你阿公意思是如果有什麼事就跟我們說,不要自己扛著。」他的語氣很溫和,他向來很關心這個姪子。
陳威廉挑眉,剛想說他是真的沒事,後腳他爸陳清溪就從外面走進來,腋下夾著棋盤。剛剛從公園下棋大殺四方回來,看臉就知道。
「阿威,今天怎麼樣?工作順利嗎?」
「還可以,你下棋贏了嗎?」
陳清溪哈哈一笑:「當然贏了,今天的對手全部都不是我的對手啦。」
「哼!你就知道下棋,有閒不會幫陳威廉多送一些瓦斯ㄏ一ㄡ。」陳福氣對陳清溪把瓦斯行全權丟給陳威廉負責的行為恨鐵不成鋼,罵道:「真的當退休了蛤?」
「阿爸,現在就要放手去給少年人拼了啦,你看看對面巷子那個陳杯杯,豆漿店還不是放給兒子媳婦在做,今年光日本就不知道去玩了幾次。」
偶然提起出國話題,陳家三位長輩心照不宣的轉頭看向陳威廉。
陳清泉反應最快,手在胸前比劃比劃:「對啊,我聽說出國去看看不同的風景啊,那個心境也會開闊許多,對吧......」
陳清溪也跟上:「黑咩黑咩,尤其是那種越大山大水哪種的吼......阿爸你說對嗎?」
「對對對!」陳福氣get到立馬應和。
都到這時候了,陳威廉簡直快被父子三人煩死又笑死,動機過於明顯,他還能不懂嗎?報名的團費最後因為過了退費期限無法返還,不去白不去。但他本來對雪跟企鵝鯨魚這些動物沒什麼感覺,是張立恒喜歡,現在兩個人都分了,與其出國還不如在家工作。
於是剛好抓到切入點的陳家男人們只好絞盡一些陳年腦汁push這個年輕孫。
「好啦......我想想啦......」今晚的飛機是哪裡來的及,陳威廉翹著二郎腿摳耳,聽聽耳邊風,打算來一個能拖就拖,拖過今晚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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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威廉後來又送了趟瓦斯,夏天晝長,六點過半天都未黑,明黃色的小發財拐過街角,與回家的必經道路漸行漸遠,沒多久在一家拳館的停車場裡停下。
推開拳館大門,熟悉的汗水和屬於得勝之心的旺盛氣息迎面而來。拳擊台上有兩個人正在激情對打,拳拳到肉的聲音相當紮實,周圍一群人在台下吆喝。
陳威廉換好拳擊短褲,在場邊給自己纏拳擊繃帶,嘴裡咬著另一半,隨著拳館內的嘈雜聲音將自己逐漸融入其中。他今天沒跟誰約練,而是想單純地發洩一下過剩的體力。
訓練區,阿泰正在陪新人打,一看到陳威廉,就擺手要換個人替他的位置。「今天怎麼有空過來?還以為你忙著準備南極旅行。」
威廉勉強笑了笑,覺得南極這part是要過去了沒,他跟阿泰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關係太好,說話也就比較隨意,「是怎樣今天大家都要跟我提南極。」他抱怨,「我阿公阿北跟我爸今天也又提,是你打給他們還是他們打給你?」
「沒啊,我純粹是心疼你的錢好嗎?四、五十萬不是輕鬆小錢捏,也是你打比賽賺來的。」阿泰聳聳肩,第一波攻擊失敗,灰溜溜地在陳威廉背後咋舌。
拳館裡跟他私交好一點的基本都知道他和張立恒的事情,也默契地不在這個時候多說什麼。
畢竟打拳嘛,先防守再攻擊,要勸也要找對時機。
拳館老闆明宏和他妻子小梅站在一旁看新人訓練,小梅就快生了,明宏對她近來是寸步不離。他越過人群高聲對陳威廉說道:「要打就叫阿泰陪你練練啊。」
陳威朝他們抬了抬下巴當作應允。
「來吧,Bro,讓我們試試看你的力量。」講話有夠中二,阿泰晃晃拳靶示意自己來陪練。
陳威廉沒有多說話,立即進入狀態,彎身進到拳台,站在阿泰面前,雙眼微瞇,凝出一道冷然的視線。 轉瞬一記直拳破空而來,速度很快,阿泰舉起靶子格擋,向後退了一步,閃過堪堪擦過他鼻尖的拳鋒。
啪——!!
啪——!!
啪啪——!!
拳頭砸向拳靶發出沉悶的聲響。
陳威廉呼吸平穩而有力,隨著每一次出拳而略微加速。肩膀肌理隨著揮拳的動作微微震動,肘部收緊,手腕穩固,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眉頭微皺,眼中透出一股銳利感。
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滑落,流進嘴角,有的沿著他緊繃的下顎線條飛濺出去跌碎在地。身體在力量與速度的釋放中達到了一種高度的集中。
館內的學員們也默契地繼續自己的訓練,時不時會瞥一眼正在台上的兩人,但誰都沒有上前去打擾。
阿泰穩穩地接住威廉一連串迅猛的攻擊。每一拳都帶著重重的力道,他默默地承受,偶爾提醒陳威廉調整呼吸和姿勢。兩人之間默契十足,不需要言語,只用力量在溝通。不過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在陳威廉第一拳豁過來時,他渾身的冷汗就下來了。
靠北啊!
你們這些人都不來救我?
間隙他甚至看到明宏扶著大腹便便的小梅回休息室區去看電視。
「我都沒分心你在分心?」陳威廉看出他的破綻,找到機會抬腿。
一個膝撞來襲,阿泰這才反應過來去擋,但力度與速度都不及陳威廉快,拳靶才舉到胸口,猛烈的力道使他倒退了兩步,整個人撞在拳擊台的圍繩邊,把自己掛在上頭,差點說不出話。
媽啊,阿泰只感覺一瞬喘不上氣。
陳威廉收起防守姿勢,過去伸手要扶他。
阿泰沒好氣撥開他手自己扶著後腰站起來都要笑cry:「媽的張立恒怎麼都不怕你把他給踢死。」陳威廉剛剛那下真的沒在客氣,他差點肺要從嘴裡噴出來。
「他也沒做錯什麼,我幹嘛踢死他。」陳威廉把掉在地上的拳靶撿起來。
「媽的,那我有錯?」
「你也沒錯。」陳威廉說著笑了起來,「但你長的比較欠打。」
「乾拎老師,要不是看你這樣我真的打死你吼!」
「走啦,洗澡啦。」陳威廉仗著身高優勢用胳膊把阿泰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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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洗澡通常都很快,但今天阿泰洗得特別快。平常他總是花不少時間,動作慢得經常被大家笑話,然而今天,陳威廉還在沖洗頭髮上的泡泡時,阿泰已經說要出去了。陳威廉懷疑,阿泰這傢伙是不是連洗髮精都沒用。
阿泰離開後,陳威廉才意識到自己的後腰有些拉傷,本來應該讓阿泰幫忙貼個膏藥的,但這會兒再出去找人也太麻煩,他索性決定自己來處理。左手試了幾次都不太順手,但他不甘心地繼續調整角度,終於找到了一個勉強能貼上的姿勢。
就在他剛要完成動作的時候,更衣間突然斷了電,四周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靠啊,那膏藥一定貼歪了。」陳威廉低聲咒罵了一句,心裡嘀咕著是不是跳電。他正打算摸條褲子來穿上,突然聽到黑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阿泰的陰陽怪氣的聲音:「陳威廉——你洗澡在摸什麼那麼久啦——」
陳威廉一頭霧水:「林鴻泰,你是不是找死?快點把燈打開。」
「你知道我們等很久嗎?」
「蛤?什麼你們我們?」陳威廉的聲音裡滿是疑惑。
「來一個驚喜吧——?」
下一秒,咔嚓一聲,打火機的火光在更衣間裡亮了起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連串的火光隨之亮起,昏暗的空間裡浮現出一張張笑臉。與此同時,他聽到小梅發出了一聲「哇噢——」的驚呼。
「!」陳威廉倒抽一口氣,瞬間反應過來,連忙把披在肩上的白毛巾拉到腰胯,將重點遮住。
「神經病啊!你們幹嘛!?這孕婦為什麼在這裡亂看啊?」陳威廉難得慌亂,他掃視著人群,完全搞不清狀況。
所有人都拿著打火機笑個不停,阿泰笑得最大聲:「就叫你洗快點,啊你就愛摸鳥啊!」
「你有毛病啊?我才沒有摸!我是在貼藥膏!」陳威廉氣笑了,側身想給大家看清楚,結果發現自己又露了半邊屁股,趕緊轉回來,因為小梅又「哇噢」了一次。
就在這時,燈突然亮了起來,照亮了整個更衣間。陳威廉半瞇著眼還沒來得及適應光線,只見幾個人推著一個大行李箱走了進來,笑得一臉得意。
「好啦,兄弟們幫你準備的!」阿泰拍了拍行李箱,滿臉神秘地說道:「來,看看這個不知道幾吋的大咖行李箱,是全新的!讓我們感謝明宏跟小梅贊助。」
「鼓掌!」眾人一起拍手。
「這裡面有極地羽絨外套、羽絨背心、雪褲、發熱衣,你平常穿的那種素T、連你一個月份的內褲——都是新的——啊我們全部都有出一份,共同感謝,鼓掌!」練習生博宇接過話,笑得有點促狹。(這倒是後話)
這次,所有人更賣力地拍手。
「喔對了,別忘了我們還幫你準備了各種口味的泡麵乾糧,聽說南極能吃的東西很少……而且我查過了。」謝明翰推了推眼鏡補充道,語氣自豪爆棚:「都是遵照海關規定的。」
「鼓掌加歡呼!」大家更是鼓足了勁,一邊拍手一邊歡呼,熱鬧得不像話。
陳威廉聽著兄弟們的介紹哭笑不得,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們倒是先讓我把內褲穿好可以嗎?」
「喔,歹勢蛤。」阿泰趕忙說道,笑得前仰後合。所有人連忙轉過身,明宏這時終於也把小梅給一起轉過去面壁了。他們給陳威廉留出穿衣服的空間,但豬叫鵝叫般的竊笑卻依然在更衣間裡此起彼落。
「你們不先出去?」
「不出發就不出去!」所有人異口同聲拒絕陳威廉。
「靠杯你們這些瘋子……」陳威廉無奈地叉腰站了幾秒,拿這種荒唐的狀態完全沒辦法。
但他可以理解好友們的心意。最後,他只能穿好衣服,拍了拍行李箱,對著大家說:「好啦!等一下誰送我去機場?!」
阿泰立馬興奮地一揮手:「我來我來!走吧,南極在等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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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阿泰開著車,整路興奮的情緒壓都壓不住,比陳威廉還像是要出國渡假的人。嘴裡喃喃唸著你也幫家裡工作全年無休那麼久了,早就該出去玩一玩了。陳威廉還在交代他等等記得替他把車開回家,不可以超速,明顯兩人完全不同頻道。
沒多久阿泰看了陳威廉一眼,嘴裡突然冒出一句:「誒,我們這樣是不是像那種公路電影裡要私奔的情侶?」
「神經病吧,我們這樣比較像要去炸機場的。」陳威廉白了他一眼,照後鏡上的企鵝隨著路況慢慢悠晃。
阿泰靜了三秒,然後突然大笑起來:「對誒,都忘記後車斗上面還有一堆瓦斯桶!我們會不會被警察抓啊?」
「應該不會......吧。」陳威廉懶得理他的幹話,但心裡也有些拿不準。
兩人又默默開了幾分鐘,突然後頭車輛的頂光開始閃爍,刺眼的紅藍光在後視鏡與兩人的臉上不斷跳動。阿泰緊張地喊道:「靠杯,不是吧,真的要被警察攔下來了!」
最後,兩人被攔在路邊,解釋了一番絕對不是要去炸機場,員警聽了阿泰口述的故事——一個失婚男喪失生活目標自暴自棄(陳威廉:我哪有?)終於在兄弟們的鼓勵下,決定去參加報名了卻因為出團日期太近而不能退款的蜜月團來修補因被戴綠帽(?)而破碎的心——兩位員警為此流露出深深同情,甚至好心地用警車將他們送到航廈,有驚無險。
從警車下來的時候航廈外所有人都在看,陳威廉覺得有夠荒唐。
阿泰堅持看著陳威廉跟導遊報到,才笑著神經兮兮地抱了他一下:「旅途愉快,兄弟。」然後拉開背包把一隻布偶塞給陳威廉。是一隻淺藍色的兔寶寶玩偶,摸起來是柔軟的浴巾材質,極具安撫性。
「這幹嘛?」他疑惑地看著阿泰,只聽阿泰解釋道:「這是小梅拜託我帶給你的,她說寶寶想要一隻去過南極旅行的兔子。」
「你信了這個孕婦的鬼話?」陳威廉哭笑不得地搖頭,但還是把兔玩偶抱好,不理會阿泰在後頭鬼叫Honey Bye Bey要記得幫我們的兔兔寶貝多拍照喔,頭也沒回的走進電動門裡。
陳威廉荒唐的荒唐的荒唐的南極蜜月之旅戲劇性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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