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行

01


男人似乎是在不久前來到這片海濱的,至少タケル已經好一陣子沒見過這邊有人居住。岸邊只有漁村的廢墟,木樁和屍骨散落在沙灘上,像是被世人所遺忘。 

男人毫不在意此地的荒廢,逕自在傾頹的廢墟中整理出一棟堪用的房屋,時而滑著小船出海,躍入海中捕捉魚貝維生,有時則在岸邊鍛鍊著劍術或者閱讀書籍,似乎獨居得怡然自得。 

タケル最初注意到這個男人,是在男人悠游於海中捕獵之時。 

海水中混雜著若有似無的清甜氣味,勾引著他的本能。タケル像是狩獵的鯊魚般追溯著這股味道的源頭,最終在靠近海面的地方發現了那名男人。 

初見時,男人幾乎全身赤裸,只在下腹纏了一點布料遮掩,似乎為了行動方便而如此打扮,長髮飄散在明亮的海水中,看起來像是輕柔的雲絮。他勾著藤籃,以小刀採集著礁石上的貝類,相當專注,並沒有發現タケル的窺探。 

(果然……) 


男人的髮絲之間伸出了不屬於猿人的柔軟尖耳,臀部的衣料間拖著一條蓬鬆的黑灰色大尾巴,像是誘惑他人一樣,滿不在乎地展現著自己的魂現。 

(……是“斑類”啊,輕種……不,中間種嗎?) 

タケル思考著,他大概理解為什麼男人離群索居了。和タケル這樣成天把魂現展露於外的種類不同,成年卻又如幼童一樣不懂得收斂魂現的斑類,多半是出生於猿人家族中的返祖,是隔了數代才顯現出斑類特質的珍稀寶物。 

如果他們身邊沒有其他斑類即時給予保護和教導的話,是不懂得恢復人類的模樣的,因此常會因為異常的外表而被猿人驅逐或甚至殺害,被迫逃離人群,直到投靠可靠的斑類才能夠安身。 

男人隱居在此的原因,多半也是如此。 

“犬神人的返祖嗎?真有趣啊。”タケル的笑聲化為無數泡沫,漂向透明的海面。 

一般而言,返祖之人通常在現身之後,便會早早被強大的斑類家族收容圈養,難得可以看到擺脫追捕,獨自流離在外的存在。 

(也許——) 

タケル遠遠地望著游向岸邊的渺小身影,闔上了雙眼。





浮出海面,喘著氣呼吸的男人突然感覺到了什麼,豎起耳朵朝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看去。 

龍鳴般尖銳的鳴嘯響徹海天之間。 

他看見如巨如帆船的漆黑魚尾掀起千層雪白的浪花,拍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02


男人名為宮本伊織,是位默默無聞的浪人。 

跨出步伐,揮下劍刃。沙灘之上,男人將劍招的最後一式演練完畢,調轉刀刃收回鞘中。 

雖然有著名震天下的劍豪師傅,但是伊織並未學完其劍法的奧義,難以自稱傳人出仕。遊蕩在淺草的他一事無成,只能日日做些雜務勉強謀生。 

但幾個月前,肉體發生的異變使伊織連維持平靜的日常都辦不到了。身上突然冒出了動物的耳朵和尾巴,江戶的百姓在他眼中化為猿人般的形象,伊織仿佛是傳聞中的變化失敗的犬妖,一時之間惶恐得不敢踏出家門。 

幸好見多識廣的魔術書紅玉及時給了他指引,令否則他最初以為自己終於走火入魔,因為祕藏的願望而步向癲狂。 

根據紅玉之書的說法,世人其實分為兩種類別,一種是以猿猴為祖先的“猿人”,另一種則像伊織一樣,以其他動物為祖先的“斑類”。 

斑類隱藏於人群之中,有著多種異能,以及可以變化為動物本體的“魂現”,但那似乎只有情緒激動或者面對伴侶時才會顯現,紅玉之書數百年來都沒有看過幾次,是斑類們之間的秘密,因此他無法幫助伊織恢復人類的形態。 

老實說,如果只是長了耳朵和尾巴的話,伊織並不覺得有困擾到逃出人群。耳朵可以裹上布條,尾巴可以藏在寬鬆的袴內,他便可行動自如,但真正麻煩的是被“氣味”吸引而來的猿人們。 

打從伊織變成這副模樣,便經常被猿人不分男女地貼近或襲擊,甚至闖入了長屋之中。他們聲稱從伊織身上聞到了特殊的異香,許多男人明確地展示了他們的性欲,讓伊織只能無奈地用刀鞘打暈他們。 

再這樣下去,自己這副妖怪的模樣傳開,讓妹妹和小笠原大人擔心,甚至損及他們的名聲就不好了,伊織是這麼想的。於是他將紅玉之書交給了香耶,以遊覽各地劍術的名義與妹妹拜別後,便戴著斗笠一個人離開了淺草。 

深知自己也許必須一生隱居在某處,孤獨終老的伊織,並不希望精通魔道的紅玉之書和自己一樣埋沒人世,而選擇藉由妹妹之手獻予小笠原家,也算是對視如親人的魔法書找了合適的去處。 

於是,背著簡單行囊的伊織在荒野間兜兜轉轉,最終還是依照模糊的記憶回到了最初的故鄉。 

他的過去幾乎被那夜的月光給吞噬,對於親人沒有多少印象,但記憶中那裡是個普通的漁村,絕對沒有拖著獸尾行走的異常之人。 

不過即使他的親戚中真有那種存在,也多半死在了山賊的刀劍之下,被大火燒得不成人形,沒法給他任何幫助。 

伊織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回到這裡,只覺得海浪的聲響令他心情平靜,幽靜的海灣像是父母的臂彎般接納了無處可去的他,意外地是合適的居所。 

伊織將廢墟內散落的屍骨收拾起來,在附近的山丘作了簡單的墳塚祭拜。山賊們的骷髏則隨便放了把火燒盡,當把那些燒得酥脆的骨骸踩碎時,伊織心情很好地晃著尾巴,那夜難得地睡得安穩。 

身為漁村之子,一個人在資源豐富的海濱活著並不是困難的事情,自親人傳授的捕獵知識意外地還留在腦海之中,他只需要偶爾去附近的集市,以漁獲換取一些日常用品或糧食即可。 

在連收稅官都不曾到訪的廢棄漁村裡,宮本伊織以為自己就將這樣平淡地渡過餘生,從沒想過這份死亡般的寂靜會有被打破的一天。 

“你叫什麼名字啊?” 

某一天伊織正要出海時,發現停放岸邊的小船被可疑的生物佔據了。朝自己搭話的那人看起來像是少女般,有著足以魅惑凡人的異常美貌,漂亮的眼瞳眨了眨,像瑪瑙般螢亮。他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披散身軀,下身是條漆黑的魚尾,白皙如珍珠的肌膚大方地赤裸著,頸項戴了幾串閃爍的項鍊。 

人魚。 

伊織想起看過的鄉野傳奇,立刻判斷不該與這種莫名奇妙的妖魔扯上關係,掉頭就走。 

“喂!你不想知道怎麼變回常人的模樣嗎?” 

妖魔焦急地大喊,伊織耳朵動了動,轉身回頭,接著驚訝地睜大雙眼。只是片刻功夫,對方的魚尾卻已變成了普通的雙足,在沙灘上自如地行走著。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妖魔抱著胸口,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上下打量著伊織。伊織低頭看向對方,發現少年模樣的這人比自己還矮半個頭,內心不免覺得對方大概還是個半大孩子。




03


“好了,這樣你就暫時不會被猿人或斑類騷擾了,控制魂現的事情可以慢慢學習。”タケル一邊說,一邊在伊織的手腕纏上漆黑細滑的繩結,鬚狀的尾段雜了些許白毛,據說是用他的頭髮製成,像是手腕上繞了一圈細小的辮子。 

來歷神秘的人魚少年被伊織邀進了他破敗的住所,鬆垮垮地裹上了伊織的深色襦絆,擦乾了頭髮,才勉強像個正常人,而不是全身赤裸的水鬼。 

“是嗎?”舉著手臂,伊織感到不可思議,困擾他大半年的苦惱居然靠著一點頭髮就這麼輕易的解決了。 

“因為我是重種……唔,總之就是斑類裡頭很厲害的類別,所以可以蓋過你的氣息,讓你不再散發吸引他人的氣味。”タケル笑嘻嘻地說,將繩結綁死。另一個作用他沒明說,是讓其他斑類知道這人已經是人魚嘴裡的肉,是標記上白羽之箭的供品,要想和他明搶,得有相當的覺悟。 

在猿人之中長大的懵懂青年不會明白,返祖之於人丁單薄的斑類真正的價值。據說在幕府裡掌握權力的斑類,甚至設置了搜捕返祖的組織,伊織沒被幽禁實在是幸運過頭。 

“基於你是返祖,得和你說明一些基礎常識,首先,魂現是不可以隨便露出的。對斑類而言,這就像是刻意暴露裸體一樣,是放蕩的行為。”タケル帶著頑劣的笑容看向伊織頭頂,意會過來的伊織立刻以手蓋著頭上的耳朵,不自在地露出尷尬的神色。 

“抱、抱歉,我實在是不能控制……”伊織沮喪地說,原本捲翹的黑灰色尾巴也垂在地板上。 

“沒事的,我就是為了教什麼也不懂的伊織,所以才會出面的。”タケル挺起胸膛,自信滿滿地“哼哼~”笑著。 

(為什麼?) 

“麻煩您了。”伊織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不免警戒。素昧平生的人釋出善意,通常都是別有所圖,雖然他覺得自己只是個貧窮落魄的浪人,沒什麼可圖的,不過如果這個妖魔想要吞食自己的血肉,他倒也沒有乖乖受死的意思,可以拼命一搏。 

“那麼首先,我會幫助你徹底釋放魂現,了解自己的魂現可是控制形態的基本…………你能想起來你冒出尾巴的那天受了什麼刺激嗎?”タケル好奇地詢問著,一般而言像伊織這樣的年輕人會顯示魂現,通常不是和人發生流血爭執,就是因為情慾的刺激。“想像並模仿那天發生的事情,大概就可以釋放你的魂現。” 

“那一天……”伊織捏著下顎沉思,他那天一如既往地鍛鍊劍術,最終因為太過投入而不幸暈倒,醒來時便發現身上長出了奇怪的尾巴。“我大概是……因為瀕死的危機,導致魂現冒了出來。” 

“喔喔?發生了什麼事而瀕死?是浪人間的決鬥嗎?”タケル一下打起精神,對於長年生活在海底的他而言,陸地上的一切都是很新鮮的。 

“不,只是餓暈了而已。”伊織尷尬地搔搔臉,雖然他是為了提升劍術而刻意讓身體保持極限狀態,但說出口總覺得有些害臊。 

“餓暈……”タケル訝異地複述,他回憶起海中看到過的伊織身材,雖然肌肉精實,但確實有些瘦削,大概是貧窮導致的。想到這裡,タケル暗自決定之後要多帶點魚來養胖對方,他可不希望好不容易遇見的返祖就這麼餓死了。“……還是換個辦法吧,伊織。嗯……如果你有妻子或戀人的話,與她行、行房……也是一種釋放魂現的方法……” 

タケル支支吾吾,完全不像個情慾奔放的正常斑類。天生臉皮薄的緣故,使他在談及情愛之事經常臉紅,因此儘管說這番話時態度嚴肅,仍是羞恥得耳朵都紅了。 

“嗯……是指床第之事的刺激嗎?但正如你所見,我孑然一身,而且對那方面的事情並不感興趣。”伊織微微蹙眉,移開了眼神,態度比タケル想像得還冷淡,令人魚頗感意外。他想起來這人明明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紀,在初見人魚具備誘惑力的容貌時,居然一點也沒有表示,也許真的是個清心寡欲的人。 

“唔……可是魂現就是在特別興奮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的……”不擅言詞的タケル相當困擾,食指在自己的太陽穴旁緩緩打轉。“姆姆,我們斑類平時將精神壓抑於肉體中,以維持人形。如果你能讓精神完全釋放,徹底變化成獸形,就能區別人形和獸形,避免像你現在這樣半調子的變形……” 

“……‘將精神壓抑於肉體中’……原來如此,是我的不成熟才導致這樣的失態。”伊織閉上雙眼,沉默了一陣子,似乎理解了什麼。“タケル閣下,我想我知道要怎麼釋放我的魂現了。” 

——壓抑自我,控制欲求,放下心願,這分明是他一直以來的修行。 

“哦?要怎麼做?”タケル也被勾起了興趣,方才為止都還一臉清高淡漠的男人,此時的表情卻著實染上了斑類慾望深重的顏色。 

“……說來慚愧,雖然我未能盡得師傅真傳,但我確實是將一生奉獻給劍道的劍士。如果能遇上凌駕於我的強者,應該就能順利地讓我釋放魂現了……”伊織不好意思地抓抓後腦,不過剛起了雲遊各地尋找對手的念頭,立刻又被自己給否決了。 

如果因為變化為獸形而在戰鬥中不名譽地落敗,伊織就覺得一輩子以這副模樣避世隱居好像也沒什麼關係,這是作為劍士的矜持。 

“……原來如此,你是想要戰鬥的對手啊,那事情簡單多了。”タケル一捶掌心,揚起笑容。“你和我打一場就行了吧。” 

“啊?”伊織詫異地看向了眼前的少年,一時之間不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只看見披散長髮的タケル抬起手來,虛空中湧現出蒼藍的水流,匯聚為一柄造型古樸的波形劍。當嬌小的人魚握住那把古劍,雖然身上只隨意披了一件襦絆,但暴烈威猛的氣勢猶如歷戰的勇士般,絲毫不遜色於伊織聞名遐邇的劍豪師傅。 

伊織嚥了口唾沫。他聽見自己躁動的心跳聲,頭皮發麻。 

不,這一位甚至比他的師傅還要更加地—— 

“拔出你的劍刃,宮本伊織。”タケル肆無忌憚地發散他的威壓,將劍鋒指向浪人。身為斑類中最高位階的重種,支配一切的皇子殿下很高興能看到中意之人毫不畏懼的模樣。“讓我看看你全部的力量吧!”




04


千尺巨浪從四面八方掀起,為了吞噬一切席捲而來,渺小如蟻的人類只有僵立著等待撕碎,任何抵抗皆是徒然。 

耳中彷彿聽見洪流的咆哮,伊織的眼瞳明確地映出了對方凌厲清冷的劍光。他舉起發麻的雙臂,交叉的雙劍再度擋下了對方的攻擊,承受衝擊的身體被震退幾步,手臂幾乎失去知覺。然而伊織只是重新站穩步伐,沒有一絲懼意。 

倒不如說—— 

“怎麼了,伊織?”タケル的長髮飛揚,纖瘦的手臂迸發出怪物般的力量,他的斬擊像是綿延不絕的浪濤般,挾著千鈞之力撕裂萬物。那是毫無章法、單純粗暴的劍技,鋒刃所及之處夷平一切,宛如肆虐的風暴。“你不需要綁手綁腳的,我可比你強多了!” 

(是啊,這是事實。) 

伊織冷靜地心想,頻繁採取守勢的行為終究被對方看穿,但他沒有反省的意思。儘管看似連站立都很勉強,但伊織其實仍然留有一搏之力,但他卻像是刻意地挽留對手一般,頑固抗拒著終結的時刻。 

“伊織!”タケル大聲叱喝,出招越發凌厲。 

(啊啊,我果然……) 

在浪花中飄舞的是明媚如月的絕世劍技,宛如午夜夢迴的甜美夢境。伊織努力地睜大雙眼,像是幼時一般,要將對方的一招一式牢牢烙印在記憶中,終生不忘。 

他張開口部喘息,清洌如泉的空氣撕裂般充盈他的胸膛。 

他終於能夠呼吸了。



“————祕劍•燕返。”伊織夢囈般低喃,握緊劍柄。



話語方落,六道斬擊同時劃開了虛空,猶如綻放的花朵。洶湧的波濤在轉瞬間凝滯,如鏡面般碎裂,絕對命中的劍技斬斷了タケル的攻勢,近乎冒犯地襲向皇子清麗的面容。 

鐺! 

“不錯嘛!就是這樣喔,伊織!”タケル倒轉劍刃,輕鬆接下伊織祕藏的一擊,笑得天真無邪。他很驚訝,已經很久沒有人能夠接下他的攻勢,甚至令他回防自身。“繼續吧!” 

雪片般晶瑩剔透的羽毛紛紛落下,伊織已經無暇顧及這些身外之物,他的雙眼注視著對方純白優美的劍刃,那是他不得不超越之物。 

伊織麻痛的手掌鬆開了武器,雙刀沉沉地掉落沙灘,但他的攻擊慾望並未減弱分毫。沒有武器就用拳頭,拳頭發麻便用指甲,指甲斷裂還有獠牙,他必須盡力掙扎,他必須成為劍刃,他必須超越那一夜絕美的月光—— 

伊織的視野徹底地扭曲了。 

鏗! 

“這不是做得很好嗎?”タケル笑著誇獎。他刺出的劍刃被巨大的黑狗給叼住了,蓬鬆毛皮的秋田犬像是發狂那般死死咬住了波形劍,不顧嘴角被鋒利的劍身劃出了血絲。“好可愛好可愛!” 

波形劍化為水珠消失,咬了個空氣的秋田犬一臉呆愣,隨後被抱個滿懷。タケル緊緊摟抱著和他差不多高的黑毛大狗,揉捏狗狗肉肉的臉頰和耳朵,從他背後伸出的純白羽翼像是水鳥般優美纖長,籠罩住了滿臉疑惑的黑色大狗。 

“タケル閣下不是……人魚嗎?”伊織忍不住開口吐槽,意外地發現自己還能說人話。 

“啊……關於這個呢……”タケル害臊地紅著臉,將發熱的臉龐埋入黑狗的後頸。他很少在別人面前露出這一面,看來確實過於興奮了,像個還沒成年的幼童一樣,相當丟臉。“其實我啊,是人魚和翼主的混血呢……” 

(魚和……鳥……?混血????) 

伊織歪著頭,以狗狗的臉皺起眉頭。缺乏斑類常識的他難以明白對方的話語,因此即使是理解力驚人的他,也少見地進入了思考的死巷。




05


“伊織,我回來了!來做早餐吧!”タケル很精神地踢開充作門扉的木板,剛從海裡回來的他全身赤裸,扛著一漁網的戰利品,濕漉漉的長髮帶著海水的腥鹹味。 

他隨手將新鮮的漁獲甩向地面,銀色腹部的小魚發出啪啪的聲音在網中上下彈跳,看起來能做成新鮮美味的魚湯,但是關鍵的廚師此時並不在家裡。伊織的破房子裡空空蕩蕩,海岸邊也不見身影,隱藏氣味越發成功的對方不再能讓タケル只用鼻子就找出來,他只得思考了一下伊織可能前往的地方,為了空虛的肚子再度衝出屋外。 

沿著整理乾淨的小徑向濱海的山坡前進,タケル果然在山丘上找到伊織。面海的懸崖旁壘著幾塊石頭,似乎已經祭拜過了而放置著小巧的花束,伊織合掌跪坐於地面,閉上雙眼的他看起來比平時更安靜。 

タケル聽伊織說過這裡曾經發生的事情,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沒有打擾對方。 

“タケル閣下。”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腳步聲,伊織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青年望向他,笑得溫柔又理所當然。“您餓了嗎?我們回家吧。” 

“嗯姆!我今天也抓了好多好多的魚哦!伊織也要多吃一點!”タケル笑得像是孩童般燦爛,收拾水桶和木勺的伊織對這番話則露出有些困擾的神情。 

自從那天起,タケル就以給予指導的名義順理成章地住進了伊織的家中。不過伊織意外地沒有反對,甚至還默默去集市替同居人添購了一套碗筷。 

“衣服不是都洗好曬在外面了嗎?怎麼不穿上呢?”走在下山的路上,伊織迅速地瞥了一眼タケル只用頭髮遮掩身體部位的狀態,說教了一句。雖然他骨子裡是以合理為主行事的人,但卻挺重視維持常識和道德原則,於是在這種荒郊野地也生活得規規矩矩。 

“因為我身體還沒乾。”タケル理直氣壯地回應。 

“……那就去擦乾。”伊織嘆息,沒看見身後的タケル不滿地鼓起臉頰,經常在水裡遨遊的人魚覺得穿衣服是麻煩的事情,明明這裡除了他們沒有其他人。 

(說到底,如果那麼有常識的話,為什麼不覺得有人在面前不穿衣服是別有居心呢?) 

撇除滿足好奇心的部分,タケル最初確實是懷著尋找伴侶的想法接近伊織,在發現能夠同居時還以為事情成了,畢竟無論斑類或猿人都不會覺得同住一個屋簷下不發生點什麼。但隨著相處的時日增加,他才知道老實的伊織雖然接受了同居的要求,但真心把他當作斑類知識與劍技的傳授者,半點那方面的意思都沒有。 

“伊織還是多提防一下比較好喔?”タケル隨手折了一根樹枝,用末梢戳了一下伊織的後腰。 

“唔!?”伊織的魂現因為驚嚇而冒了出來,蓬鬆的尾巴被人魚一把抓住,令他回過頭,明顯氣惱地壓低了耳朵。“不要拉我尾巴!” 

“小氣,我的翅膀和魚鰭明明都給你摸過了。”タケル一鬆開手,伊織立刻將魂現收了回去,作為返祖他學得很快,已經能夠靈活地變化自己形態,但是遇到突發狀況的穩定度仍然不足。“你還是得多練習,萬一去市場買東西時露出魂現,不就會被人捉走了嗎?” 

“我沒那麼好襲擊,還有,市場裡不會有像您一樣消除氣息攻擊我的敵人。”伊織沒好氣地說,這次他走在タケル身邊,不讓對方有可趁之機。 

“……這可難說。”タケル低著頭,看起來悶悶不樂,但在下個瞬間立刻轉換好了心情,思考跳躍得像個小孩。“下次你去市場時帶上我吧!” 

“不可以隨便亂買零食。”伊織下意識地回答,儘管他每次去市場時都會帶回糰子或甜湯給愛吃甜食的人魚。 

“我那是要保護你,才不會亂買東西。”タケル信誓旦旦,伊織倒是一臉懷疑。 

“我不過是個連成家都辦不到的窮人,有什麼需要您護衛的呢?”伊織跨過家門口活跳跳的漁獲,狀似不在意地詢問。他還是不曉得タケル的真正目的,因此經常變著方法試探,目前只知道對方並不會想吃他的血肉,而且很在乎他的安全和健康。 

伊織可是真心地感到苦惱。 

——要是不弄清楚這人的目的,他該如何把月光般的劍刃留在身邊呢? 

“誰、誰知道那些猿人看到斑類會做出什麼事情,我當然會擔心你啊!”タケル一噎,回答得很心虛,臉上帶著可疑的紅潤。伊織是清心寡欲的劍士,除了劍術沒有其他嗜好,對他的美貌毫無興趣,他要是知道他的目的,也許會立刻把他給轟出家門。“就像是看到無知的小孩一樣,誰都會想要幫一把吧?” 

“……是嗎,我了解了。”伊織點點頭,也不知道理解了什麼,他自顧自地以綁帶纏捲質料粗糙的衣袖,動手開始處理タケル帶回來的漁獲。 

新鮮的魚獲簡單處理就足夠鮮美可口,タケル帶回的還是鱗片細小的魚種。少了刮鱗的步驟,這讓伊織殺魚的時間大幅減少,他只需要剖開魚腹去除內臟,清洗乾淨的魚身就可以加進湯料之中或者串在鐵叉上燒烤。 

不過今天的魚都比較瘦小,做成烤魚吃起來大概也沒什麼滋味,伊織翻看手裡的小魚心想。他決定使喚穿好衣服後在旁邊無所事事發呆的人魚,讓對方去門外採點小蔥回來。 

如果是伊織本人獨居的話,大概胡亂吃點烤魚就可以解決一餐了,但是自從和タケル同住後,得知對方食量大又喜愛飲食的他,忍不住在料理食物時多花了一些心思。 

白米飯是タケル的最愛,每餐肯定都要有的,特地去集市買回來的味增也是為了迎合對方的喜好,做成味增湯或燉煮魚肉都別有風味。基於新鮮蔬菜的價格高昂,伊織在周圍的廢墟裡整理出一塊田地,種植了自用的香辛料和蔬果,好讓菜色多點變化。 

雖然不知道海裡的人魚怎麼那麼懂吃,不過要是讓タケル能因為住得舒服而多留一些時日就好了,伊織是這麼想的。 

青蔥被タケル以風一般的速度摘回,跟吃有關的事情他總是行動迅速。伊織這邊已經將米和湯料下鍋了,白飯和味增湯的香氣隨著蒸氣冒出。他將タケル遞來的蔥去除外皮後切段,和魚肉一起加入醬油中燉煮,這麼做的魚能連骨頭都煮得酥軟,省去吐刺的麻煩,魚肉還能帶些細微的蔥香。 

タケル在一旁看著伊織做飯,雙眼閃閃發亮,嘴邊流下口水,像是等著晚餐的家犬。 

“タケル閣下,關於先前談論的話題。”伊織突然開口,表情在蒸氣中更顯模糊,タケル知道這個人表達情緒時總是克制,他很喜歡這一點。 

“嗯?怎麼了?”タケル笑著回答,坐在木箱上的他踢了踢腿。人魚最近已經很少回去海裡了,有事沒事就賴在伊織家裡,他對青年的喜好之情與日俱增,就連他自己都對此感到困擾。 

他好像不能讓伊織知道他的真意了。 

“……在您看來,我像是無知的孩童,那麼等我‘懂事’之後,您就會離開了,是嗎?”伊織看向タケル,雙眼裡的情緒壓得很深。這是合理的推斷,同類互助的善意並非沒有限度,而這也是タケル一開始混進他家的說詞。 

這人是無拘無束的飛鳥、遨遊海洋的游魚,難以被這小小的海濱所拘束。 

“這、這個嘛……”タケル不明白怎麼回答才可以繼續他們的關係,也許對方對於招待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已經感到厭煩,然而タケル不想離開這個人。伊織性格溫柔,做飯好吃,又不害怕自己,懂得照顧人,即使沒有生理方面的優勢條件,對タケル而言也是久違的理想伴侶。 

如果這時候伊織是魂現狀態就好了。タケル沮喪地心想,久居海中的他很少與猿人接觸,其實並不怎麼擅長分辨人類的表情。 

“唔、唔姆,沒錯,和你所說的一樣,我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要指導你。你學得很快,真是幫了大忙。”タケル裝模作樣地說,一副對方給他添麻煩的口氣。不過說完後,他又怕伊織當場要他走人,連忙補了一句。“可是斑類的知識當然不是幾天內就可以學完,所以我還得在你這裡待一陣子。” 

“……我了解了。”伊織語氣平靜,手上攪拌湯料的動作不變,似乎並不怎麼在乎タケル的回答,但是耳朵和尾巴卻冒了出來,蓬鬆的黑毛尾巴沒什麼精神地垂在他身後。 

(我說錯話了?) 

タケル不安地思考著,兩人間陷入沉默。伊織蹲下身於灶膛裡添火,木柴燒得噼啪作響,火光在伊織無表情的臉上明滅。他遲遲未收回自己的魂現,顯得心不在焉。 

“タケル閣下離開這邊後,會去哪裡呢?”伊織輕聲詢問,像是繼續無意義的閒聊,但是毛茸茸的耳朵豎了起來,輕輕抖了抖,似乎很在意タケル的回答。 

“……不知道,我一向是隨海漂流的。”タケル嚥下了自己的真正想法,魚肉味增湯的鮮甜氣味逐漸充盈室內,他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令他尷尬地紅了臉頰。確實他一直在遠離人煙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著,餓了就捕獵魚蝦吞食,但是他現在覺得跟在伊織身邊,吃著伊織親手烹飪的食物也是不錯的生活。“……伊織你呢?如果學會控制魂現的話,就可以回去大城市了吧?” 

“我不打算回去。”伊織沒有猶豫地回答,他將收乾水分的燉魚撈起盛盤,濃郁的醬汁沿著勺子的邊緣滴落,令人食指大動。タケル吞了口口水,連忙起身幫忙擺放餐點。

“你不是說過你還有家人?”一邊放置筷子,タケル一邊疑惑地詢問。伊織深愛他的妹妹,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事情,雖然因故而分離,但這份感情並沒有減少幾分。人們總是喜歡和家族同在,所以タケル的計畫之一是以護衛之類可信的理由隨伊織一起離去。

“妹妹有她的人生,而我想留在這裡。” 伊織很平靜地說,離開淺草之時他就已當作自己已經死亡,做好了一生流浪的準備。

“為什麼?這裡什麼也沒有。” タケル鼓起臉頰,如果要一起在陸地上生活的話,他還是偏好熱鬧的地方,至少好吃的東西更多。

“是嗎。” 伊織微笑,他盛起煮好的鬆軟白米,在飯碗上疊成高高的小山,遞給了眼睛發亮的タケル。





06


呼嘯的狂風颳得門喀喀作響,木板拼接的屋頂滲漏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屋內放置的一個個容器中。

“都過了一天了,伊織怎麼還不回來……”タケル鼓著臉頰,不愉快地將碗裡裝滿的雨水倒入牆角的木桶中,如果不是他在家顧著的話,伊織的家裡就要淹大水了。

海上襲來的風暴遮天蔽日,逼近傍晚的時分已經暗得需要點上燭火,胡亂修理的牆板不堪負荷地顫抖,縫隙中鑽入的陣陣風雨發出尖嘯。タケル狼狽地撥著被漏水打溼的瀏海,擰乾衣角的水分,起了幾分逃回海中的念頭。

以往遭遇暴風雨時,タケル多半潛入深海之中躲避,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陸地上面對風雨,他待在伊織簡陋破爛的房屋中,總覺得屋頂下一刻就要掀飛了。

為了趕在風暴來臨前將新鮮魚貨賣個好價錢,伊織在昨天動身前往鄰近的城鎮,他拒絕了タケル一同前往的要求,在用帶回甜點零食作為保障後,順利地讓タケル乖乖地幫忙看家。

タケル本來對伊織的想法感到疑惑,不過在風雨開始降下後他就理解了對方的擔憂,這棟拼拼湊湊的破房子要是沒人看著,估計伊織從城裡回來時,只能和他一樣回歸荒野了。

(……不對,要是真的那樣也不錯。)

タケル想著自己記憶中幾座風景優美的無人島,如果伊織因為房屋毀了而必須另外尋找居住地,他想他會嘗試邀請伊織一同前往……

喀啦。抵住門板的木棍發出響亮的聲音,打斷了タケル的思考,在他以為這扇破門終於要被吹壞時,感覺到門外有另一人的氣息。

“……タケル閣下。”伊織模糊的聲音混在傾瀉而下的雨聲中,幾乎消失不見。

“伊織!?你回來啦?也太慢了……!”タケル欣喜地抬起頭,跨過地板的水盆衝到門口,啪一聲將門推開,刺痛肌膚的雨滴隨著敞開的黑暗闖入,狂風令他瞇起了眼,幾乎看不清面前站著的青年。”伊織……?”

暴雨之中的男人比タケル所想像的還要狼狽,伊織出門時攜帶的蓑衣和斗笠不在身上,徹底濕透的衣服貼著身體,平日裡整齊束好的長髮濕漉漉地披散肩膀。他臉色蒼白,即使門扉已經敞開,卻仍然呆呆地站在門口,失魂落魄。

雨水帶出的泥土腥臭中,混入了一絲野獸的臭味。

伊織雙眼沒有焦距,他反覆叨唸著タケル的名字,像是被絲線操縱的人偶般。タケル瞬間明白了情況,金黃澄澈的眼瞳一縮。

——這是靈魂遭到重種束縛的典型狀態。

“伊織!振作點!”タケル大喝一聲,捧住了對方冰冷得驚人的臉頰,不顧自己也被雨水淋濕。藉由雙手的接觸,他的精神侵入了伊織的腦中,人魚的力量彷彿撕裂蛛網般輕易地清除了重種殘留的影響,タケル像是要哭泣一般扭曲了面容。”已經沒事了,你回到家了,伊織。”

伊織身體一晃,鼻孔因為精神衝擊而流出鮮血,卻努力撐住了幾乎脫力的四肢,沒有不像樣地倒在タケル身上。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伊織輕聲說道,重新拾起焦點的眼瞳望向皺起眉頭的タケル,他像是在做夢般露出了一個恍惚的笑容,手掌卻按在了劍柄上。”……這就是您之前所擔心的事情嗎?タケル閣下。”

“……那些事情我之後再跟你說明,首先你得先換下衣服喝點煮沸的熱水,好好取暖。”タケル抿著嘴唇,表情嚴肅地拉著伊織的衣袖。青年明顯是被其他重種襲擊了,儘管他有著高強的劍術,但在以力量區分階級的斑類社會,身為中間種的伊織要掙脫對方的精神控制並不容易,能夠逃跑回來全是他足夠強悍的結果。

“不,沒有時間了,我砍傷了一位與力和幾名同心,追捕的人很快就要來了。”伊織撥開掉落臉龐的濕髮,聲音冷靜得彷彿事不關己,他總是被瀏海半掩的雙眼露了出來,瞳中藏著沉靜的月色。”タケル閣下,您快逃跑吧,只要逃向海中,猿人們的官兵是追捕不到你的。”

“什……伊織,你要我丟下你嗎!?”タケル在發現伊織抽回了衣袖之後真正地慌張起來,在他還想說些什麼時,卻只看到夜雨中一閃而逝的寒光,銳利的殺意令他下意識地召喚出了自身的佩劍。

鐺!

タケル反手持著純白之劍,擋下了雙刃交叉的突襲。在清脆的刀鳴聲中,黑髮編成的手環被劍風斬斷,掉落積水的泥沙地,伊織看著タケル滲著雨水的雙眸心想,美麗的劍刃果然無論何時都不會有缺口。

“伊織!?”タケル立刻翻轉刀刃,企圖將伊織的劍給挑開,但被對方及時後退讓他的企圖落空了。手持雙刀的青年在暴雨中的身影很模糊,臉色慘白得像是下個瞬間就會倒下,但他的斬擊沒有絲毫迷惘,凌厲得像是淒冷孤寒的月芒。

--這些攻擊確實出於伊織的意志。

“您明明可以拋下我,不是嗎?……反正身為‘返祖’的我即使被逮捕,也不會有性命危機。”伊織虛浮的腳步搖搖晃晃,他也清楚自己的狀態不佳,沉重的劍刃拉扯著手臂的肌肉,不過他沒有放下刀刃的打算。事實上,大概是因為還能握著刀的關係,伊織覺得心情意外地輕鬆。”那些斑類只會將我飼養至死。”

“……你都知道了啊。”タケル苦澀地肯定了對方的話語。

斑類體質強健,天生具備多種神奇的力量,唯一的劣勢便是不易繁衍後代,力量強大的重種尤難留下後嗣,但若與猿人混血則只會誕下猿人的孩子,所以族群數量日漸稀少,必須躲藏於猿人的社會中生存。然而”返祖”則不然,作為猿人混血偶然覺醒的他們,可以兼有猿人的繁衍能力和保有斑類的特殊力量,因此受到斑類重種的青睞--作為生育子嗣的工具。

“非常感謝您這段日子的照顧,タケル閣下……不,タケル,如果你真心同情我的話,我想和你提個要求。”伊織低頭行禮,他的魂現露了出來,絨毛柔軟的耳朵被雨水打濕,尾巴輕快地搖晃,大概是發自內心地感到愉快。”如果我今後不得不作為家畜活著,那麼我希望你能將我作為人斬殺於此。”

海岸附近的山巒上亮起不祥的點點火光,追捕的官兵逐漸包圍這片廢墟,景象像是伊織失去故鄉的那一夜。血脈相連的親人都有分開的一天,萍水相逢的存在更是如此,但是這一次,伊織不會再讓落到手裡的月光溜走了。

タケル低垂著頭,伊織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見到人魚少年重新握緊了那柄潔白的古劍,滴落水珠的劍刃緩緩抬起,尖端指向了伊織,似乎下定了決心。

這樣就好,伊織心想。以他的身分而言,大概會被追捕到天涯海角,他可沒有立場要求善良的タケル陪著他一輩子,但給予他一場美夢應該不算過分的事情。

——雖然不算完美,卻已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結局。

伊織壓低姿勢,邁開步伐,濕透的草繩陷入刺痛的腳趾,他踩在濕滑的泥沙上,朝著タケル舉起了雙刀,覺得身體輕盈得像是失去了重量。

妖魔睜開了金黃色的瞳眸,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眼淚般水珠,像是在控訴著他的殘酷。

美妙如月光的劍法劃破雨滴,快得看不清是什麼時候出手的,非人般的巨大力道只是一斬便讓伊織雙臂發麻,幾乎握不住濕潤的劍柄。

“……伊織你啊,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來到你身邊的啊?”隔著僵持不下的劍刃,タケル清秀的臉龐露出苦笑,手上的力道卻再度增強一分,幾乎要跪下的伊織藉勢翻滾,躲開了對方凌厲的追擊。タケル的周身漂浮著泡沫般的水球,挾帶水氣的斬擊在沙地上劈開了縱橫交錯的痕跡,伊織敏捷地一躍躲過了地表殘餘劍氣的刻痕,身影迅速得彷彿瞬間消失一般,花瓣一般的數重劍光襲向了タケル。”伊織,我們一起逃跑吧?”

劍刃相擊的火光在漫天大雨中朵朵炸裂,比伊織看過的任何煙火都要美麗,大概因為這是只為伊織一人綻放的煙火。

“タケル……”伊織像是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般思考遲緩,冰冷的雨水彷彿針尖滲入發熱的腦殼,令他差點來不及躲開タケル氣勢凌厲的一擊。波形劍被雙刃攔截,鋒刃堪堪停在胸口,伊織的心臟彷彿被當場貫穿一樣地鼓動,嚥下了多餘的話語。

——是了,他也有不得不向對方傳達的事情。

伊織咧開了白皙的獠牙,發麻的指節重新握緊了刀柄,使力一揮擊退了對方。タケル像是姿態優美的水鳥般輕飄飄地落下,架勢隨意自然卻又無懈可擊,那大概是他窮盡一生都要抵達的境界。

伊織向前踏步,他握著自己還不成熟的劍刃,躍向眼前毫無弱點的強敵,似乎不過是不知斤兩的愚人。劍光閃爍交錯,密集的攻勢讓他倆的劍刃彷彿纏繞在一起般不分彼此,銳利鳴叫的劍擊聲順著劍身傳遞,是最為熱情癡纏的告白。

沒有留情,沒有憐憫。

海水不知何時漫過了他們的腳踝,雙腳被束縛的感覺讓伊織的出招更加遲緩,破綻百出。タケル如果有意的話隨時都能結束對方的性命,但是就像伊織的鋒刃沒有離開タケル的意思一般,タケル的劍刃也沒有畫下句點的意思,兩人的劍刃來回試探,像是在水面跳著雙人的舞蹈。

人群的騷動和吶喊已經連暴雨聲都無法遮掩,火把的光源和搖曳的燈籠逐步清晰,人影像是幢幢迫近的鬼魅,不過海濱的兩位劍士無暇顧及那些瑣事,望著對方的眼瞳映著彼此的身影。

海水更加上漲了,淹過膝蓋的洶湧浪潮幾乎讓人無法站立,タケル握著劍的手臂冒出了鳥羽般透明的鱗片,他看著吃力地拄著劍站立的伊織,對方即使已經疲憊不堪仍不忘時刻收斂魂現,只為能以人形之姿追上他的劍刃,那雙純粹的眼眸帶著歡喜的殺意。タケル眨了眨美麗的雙眼,露出彷彿寬恕一切的溫柔笑容。

“我很清楚你的心意了,伊織。”タケル舉高了純白的劍刃,與劍身同樣潔白的羽翼舒展開來,風暴重新以他為中心吹拂編織,像是細密的網子般輕柔地將青年裹入其中。伊織沒有逃跑的意思,彷彿投向對方的懷抱一般,他朝著剝落人皮現出真身的妖魔縱身一躍,終於是揮下月光般的斬擊。”你可真是不會說話。”




那一夜,洶湧的海嘯徹底淹沒了曾經的漁村,風暴持續肆虐了三日三夜。

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追捕人犯的同心和浪人們沒能順利完成任務,為了從不斷上湧的浪潮中逃脫,他們慌張地丟下了火把和燈籠,即使如此,仍有不少人被混濁的海水吞噬,永遠地失去蹤影。倖存者們驚恐地聲稱在掀起巨浪的海洋中看見了山巒般龐大的人影,也有人覺得風暴中現身的是鯨魚般巨大的人魚,似乎是在極度的驚恐中產生了幻覺,但也有好事者認為他們大概遭受了海神的詛咒,又或者受到廢墟亡靈的作祟,這樁怪事一時之間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至於那道逮捕犯人的通緝令,最終只能不了了之,據說是因為親自參與追捕的與力也不幸地死在了海嘯之中,繼任的官員們不願多事,只判斷那位姓名不明的犯人大概也同樣地在風暴中丟了性命,草草結案。

海邊的漁村廢墟在經過這次事件後繪聲繪影地傳為幽靈肆虐之地,此後更加無人接近。

沒有人注意到,鄰近廢墟的山坡之上,簡陋的無名石塚依舊整理得乾淨,抽芽的青草修剪得低矮,泥地裡留下一排淺淺的狗腳印。

墳前放置著一束香氣清雅的花束,微風吹過,淺粉的花瓣隨風而起,羽毛般翻轉飛舞,飄往波光粼粼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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