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喜歡的人做的事



靈幻早在前幾日便下定決心,今天這是最後一次。

路人說,今天從委託人還在的時候就在想了,而她則是從幾日前便在等待這一件「沒有客人時才能做的事」。
今日落鎖聲悄悄響起的時候,路人向她走來的時候,以為今天什麼都不會發生的時候,路人的手指以一種尋常又隱晦的方式向她徵詢意願的時候,以及路人的吻終於落在她唇上的時候。

如果心裡已經清楚這會是最後一次,那每一個看似平凡而瑣碎的畫面,碰觸肌膚時的溫熱體溫,對方湊近時鼻間才能隱約嗅聞到的氣息。所有的細節,一個都不想再錯過。
緩緩睜開眼,持續的碎吻落在靈幻唇上,低頭吻她的人眨了眨眼,兩人的距離近到能輕易從對方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樣,這傢伙在接吻的時候,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
大概是好奇靈幻怎麼突然睜開眼,路人拉開些微距離,後退到一半時,發出小小的呼痛聲,接著目光下移,停在靈幻胸前的位置,原來是頭髮不知不覺纏住了襯衫鈕扣。

靈幻自然也發現了這件事,她愣了一下,抬眼去看路人的反應,路人伸手拉了拉自己的髮絲,似乎纏得有些緊。

「我的書包裡有縫紉包,裡面有附小剪刀。」
靈幻看起來並不意外,但還是開口問道:「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前幾天收到的。」路人平淡地回答。「那天也像這樣,頭髮纏住了對方的鈕扣。」

為了解開,乾脆剪斷嗎?聽見這話的靈幻,莫名想要追問一句:「纏住的是誰的鈕扣?」想要知道如果是現在,眼前人會用什麼語氣提起那個女孩子。
但在深吸一口氣之後,靈幻忽然又覺得沒那個必要了。
反正已經是最後一次。
「你別動,等我解開。」收回直到方才都還放在路人身上的手,靈幻看似心無旁騖地,耐心解開纏繞在鈕扣上的髮絲。
她知道路人說的是誰。

那一天和委託人約在車站見面,在等待委託人出現的空檔,靈幻靠在路邊,手插褲裝口袋,漫不經心地面朝人群的方向放空。等她注意到街上隨處可見背著書包的學生三五成群,原來已經是放學時間了。
熙來攘往的人潮來來去去,如果有人在人潮中佇立不動,便會顯得十分突兀,靈幻就是這麼注意到角落那個纖細又熟悉的背影。

在一群學生當中,那是個能輕易被人海淹沒的背影,同時也是靈幻唯一能輕易在人海中找出來的背影;那個少女站在街角,和另一個女生一起。
靈幻一時半刻沒認出另一個人是誰,只知道對方比路人要來得高䠷,身上穿的明顯不是水手服,所以不會是路人的同班同學。

等到腦中浮現一個足夠清晰的名字,即使是站在遠處的靈幻,也能看出那兩人靠得很近,幾乎是靠在懷裡的距離。在人潮擁堵的車站出口,街角那獨獨停滯不前的兩人,彷彿身處不同空間似的,一時不知道該說是十分顯眼,還是十分刺眼。
靈幻不認為這天下午的偶遇有什麼了不起,青春正盛的女孩子,有屬於她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圈,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事。

像這樣的事,過去也曾發生過,一直以來兩人之間長時間的獨處,朝夕相對,不知不覺便擅自認為自己是特別的人,不可或缺,無可取代;直到路人國中時發生的那一次冷戰,師徒兩人誰也不和誰說話的時候,靈幻才發現,原來情況正好相反。

如果要說誰才是那個真正特別的人,不可或缺,無可取代,靈幻知道自己的回答會是誰,同時她也發現了,對方的答案不是非她不可。
沒有我,你也沒問題的。即使是現在,這句話與其說是對她弟子的鼓勵,不如說,是靈幻對自己時時刻刻的提醒才對。

面前的弟子輕聲說:「解不開的話,直接扯斷也沒關係。」
「快好了。」靈幻固執地試圖解開越纏越死的髮絲,不曉得在和什麼較勁似的。
本來就是結束會比較好的關係。本來也是遲早會結束的關係。無論是眼下兩人越界的親暱舉止,還是兩人之間的師徒關係,都是如此。

原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一件小事,卻總是在這幾天不經意想起,連帶回顧了過去那一次冷戰,還有只要獨處的時間一長,就會開始會錯意、直到現在也完全沒有長進的自己。
想起一開始隨口問的一句你想試試嗎,靈幻現在想要問路人的問題是:你也想和她試試嗎?
想到這裡,靈幻總是忍不住想笑,她目光低垂,在心中反駁自己。
不,只有和我才是試試吧。

靈幻倏地鬆開手,看起來似乎放棄了繼續嘗試,下一刻路人伸手抵住那顆鈕扣,輕易扯斷了纏得死緊的頭髮。

懷裡的少女抱起來觸感很好,溫熱,柔軟,坐在腿上幾乎沒什麼重量,平常沒什麼表情的小臉,唯獨在這種時候才會多一些微笑。路人再度湊近,這一次,靈幻別開了臉。她心想,有時候,擅於觀察細節反而是一種作繭自縛。
「不繼續了嗎?」
幾乎不怎麼和弟子說不的靈幻,心裡還記掛著那個已經做好的決定,她深吸一口氣後說:「說到底,這種事應該和喜歡的人做才對。」

這句話來得相當突然,路人安靜片刻,眨了眨眼,「師父不喜歡我嗎?」
靈幻明顯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我說的是你。」
「沒有寫在臉上嗎?」
「什麼?」
「我喜歡師父這件事。」
路人透徹的雙眼直直望向她,在這句再簡單不過的句子面前,靈幻竟然覺得自己無處可躲。「你明明──你不是還喜歡那個女孩子嗎?」

路人凝視近在咫尺的臉龐,片刻後才明白靈幻指的是誰,畢竟她也只喜歡過一個人,只不過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舊事重提。想了想最近和小蕾有交集的時間,也只有前幾天碰巧在車站遇見的那一次。
「師父那天也在車站嗎,怎麼沒有叫我?」
「看到你和小蕾在一起,不可能特地去打擾你們吧。」
「為什麼這麼說?」
「你們靠得很近。」
「有像現在這麼近嗎?」
靈幻一時停頓,還是忍不住說:「不都一樣纏住了頭髮嗎。」
知道這些話聽起來像什麼,說完她便閉上嘴,努力不說更多會令自己後悔的話。纖細的髮絲在鈕扣上越纏越緊,最終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就算扯斷了,也還是會有一小段殘留在她的鈕扣上。

或者別人的鈕扣上。

「看來師父也並不總是能讀懂我的表情。」
靈幻依然側著臉,不說話,路人也不勉強,她牽起靈幻的手,後者瑟縮了下,沒有掙脫。路人開口說:「現在和小蕾只是朋友,就算是喜歡她的時候,想過最遠的事,也只是牽手一起回家。」
「像這樣的事,只和靈幻師父做過,也只想和師父一起。」

聞言靈幻陷入漫長的沉默,一時之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路人同樣安靜下來,眼前的靈幻雖然故作鎮定,下意識握緊拳頭的手意外地連同少女的手一起攥緊,隨即又鬆開,迴避視線的眼神看起來有幾分不知所措。
那份無聲的緊張悄悄地從指尖傳到路人的手掌心,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靈幻。

「師父。」
靈幻聽起來有些緊張:「幹嘛?」
「為什麼不說話?」
「太突然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路人一向直接得很,她伸手將師父的臉轉向自己,在靈幻疑惑的目光中,盯著她再說一遍:「喜歡的人。」
接著親她一下,「和喜歡的人做的事。」
這下子靈幻也沒轍了,只能徹底紅了一張臉,第一次她伸手擋住路人的嘴,沒有辦法再繼續強裝鎮定。

「師父?」
始料未及的答案將靈幻一直以來埋藏的秘密給挖了出來,無情地曝曬在日光下,沸騰冒泡的大腦一時之間無法正常運作,而胸口膨脹的幸福感幾乎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從對方口中聽見自己最想聽到的話,第一反應不是開心,而是不敢相信。對靈幻來說,也許沒有什麼比得到想要的事物,還要更令她感到無所適從的事。

這份遲來的告白,彷彿將這段時間裡的每一個吻的意義都給重新補上,每一個過多的肢體接觸,每一次暗自心想弟子是不是有點太纏人的時刻。

漲紅的臉或許已經暴露了她的內心,但靈幻還記得今天本來應該是最後一次的。什麼才是正確的判斷?她鬆開手,捉住對方的手臂,一時之間不曉得是該推開路人,還是該將她抱緊。
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靈幻,頭一次發現自己在這一刻害怕做出錯誤的決定,害怕無論她選擇哪一種回答,前方似乎都會有不同的後悔在等著她。

「靈幻師父。」
靈幻愣愣地看向弟子,路人近距離打量靈幻額角沁出的薄汗,眨動的睫毛,鬢邊髮絲,以及軟綿雙唇的形狀。
她知道靈幻師父的性格不喜歡向別人發問,比起等待別人的回應,她更傾向於自己去找出答案,無論是在各項專業領域的自學上,還是其他事情上,都是如此。
但有時候也會像這樣不是嗎,有些事如果不問不說的話,就沒有辦法心意相通,無論是多麼了解師父性格的她,或者多麼擅長讀懂弟子表情的靈幻,都是如此。

從師父的腿上下來之前,她還有一個問題想要知道答案。
「師父說,這是只能和喜歡的人做的事。」
剛才的最後一個吻,路人已經將自己的答案傳達給對方,這一次她不再主動湊上前,在兩人的呼吸交錯的距離下,她輕聲地問。

「那麼今天過後,你還會再吻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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