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laris


  開演前的Live house相當昏暗,有限的光源來自觀眾席後側的壁燈,卻也幾乎被她們身後的人牆層層掩住。藍沢怜愛總覺得自己像是誤闖了古代帝王陵寢的新手冒險者,在這個莊嚴而神聖的氛圍中格格不入。
 
  桃音緊緊牽著她的手,或者說是她牢牢抓住對方的手。桃音從小就是個異常黏人的孩子──她在過了好多年以後才意識到這件事──明明對方才是比較年長的那一方,但不論有什麼大小事都會徵求她的陪伴。然而,對於此時此刻身處陌生之地的她而言,桃音便是她手握的唯一一盞燭光。

  「第一次看Live就遇到這個陣容,不知道妳以後看其他組合演出會不會都看不上眼,」桃音雀躍地前後晃著和她相牽的那隻手,「怜愛妳絕對會喜歡的。天啊,今天一定會很精彩!」
  「小聲一點,會吵到別人的。」
  「才不會,根本沒有人在注意我們,」 桃音往她的方向微微傾身,靠到她的耳邊,「而且我保證開場之後在場所有人都會變成神經病。」
  「桃音!」

  桃音沒有理會她的抗議,只是瞇起眼睛盯著慌張的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就像剛惡作劇完、正在品味人類反應的幼貓。
  她聽桃音分享看演出的經驗好幾次了。起因似乎是桃音某位對樂團狂熱的堂哥,瞞著家人在這間Live house打工,卻被桃音發現,最後以一張演出的公關票作為封口費,讓妹妹替他保密,沒料到桃音就這樣看上癮了──
  只是,最後成功吸引住女孩的目光的並不是樂團,而是地下偶像。
  藍沢怜愛始終不明白,那些站在燈光下的女孩究竟有什麼魔力能讓友人如此著迷。

  不知不覺間,會場的所有光源已經都暗了下來。桃音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噤聲,她嚥了嚥口水,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舞台上的燈光驟然亮起,打在一群穿著華麗舞台服的少女身上。在第一句歌聲落下的瞬間,她的目光便像被磁石吸住般動彈不得。是因為燈光效果的關係嗎?她只覺得面前的少女們每一個都閃耀得刺眼,她們的舞步、她們的眼神,舞台上的每一個動靜都像是夜空中齊發的煙火,驚喜的火花在她胸口一發一發地迸發開來,炸得她的心臟亂了節奏。她看見其中一個女孩換到了離她較近的位置。女孩對著觀眾席微笑,接著伸出手,擺出了手槍的手勢──
  
  然後朝她開了一槍。

  心臟好像漏了一拍。
  對到眼了。絕對對到眼了。她知道舞台下有數十、上百人,她當然知道,然而心底的那股直覺不斷叫囂著,讓她深信自己就是舞台上那人目光的中心。
  明明耳邊盡是觀眾的尖叫聲和打call聲,那瞬間她卻感覺彷彿只有那個笑容在她的世界裡發光。從對到眼的那一刻起,那女孩就成了她的視線的焦點,她眼中永不動搖的北極星。
  藍沢怜愛的喉嚨有點發緊,眼角泛起酸意,卻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只是單純地想笑、想哭,想一直看下去──

  待最後一個音符落下,觀眾席陷入一瞬的靜默後,隨之爆出如浪潮般的掌聲與尖叫,她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
  「怎麼樣?喜歡嗎?精彩嗎?」桃音湊到她耳邊,眼睛亮晶晶地閃著光。
  此時她才留意到,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緊握著桃音的那隻手。
  「……很厲害,視線完全移不開,」她舔了舔因為乾燥而微微發苦的嘴唇,吞了口口水,小聲道,「我還想看更多。」
  桃音愣了半秒,接著貓一般的眼睛笑成彎月。
  「我就說吧──就說妳一定會喜歡!」


  於是,她在十歲那年第一次理解何謂一見鍾情。


❥ ❥ ❥ ❥ ❥


  只可惜,那僅是曇花一現的緣分。

  藍沢怜愛第一眼就迷上的偶像團體在那場演出上宣布解散了。雖然最後辦了一場畢業單獨Live,但當天她和桃音都因為學校活動撞期而缺席。解散後,有人換了一個藝名加入新團體,也有人開始經營舞蹈或美妝相關的Youxube頻道。
  而朝著她的心開了一槍的那個女孩,則在社群平台發了最後一篇貼文──文中的她說決定告別舞台,全心專注於學業。
  在發完道別貼文之後,那女孩就毫無音訊了。

  「偶像就是這樣,總是像煙火一樣『啪』地燃燒完就消失了。」桃音嘆氣,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彷彿跟得知無法出席畢業Live時抱著她嚎啕大哭的人判若兩人。

  在那之後,她開始探索偶像圈的一切,轉眼間便追遍了國內外的團體;她也仍會跟著桃音去Live house看各種演出,偶像、樂團、舞團……最後她們都認同,地下偶像的舞台仍是最吸引人的──桃音熱愛跳舞、她則熱愛唱歌,而她們都喜歡這些活力充沛、胸懷希望與願景,並將滿懷的希望傾瀉給台下觀眾的表演者。然而隨著年紀增長,她能花在表演現場的時間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透過社群密切關注偶像的動態。
  而她再也沒有在看演出時感受到第一次那種程度的悸動,或許大腦總是會將初次的回憶套上一層神聖的濾鏡,但她仍寧願相信那一次的舞台就是她目前所見過最動人的一次。
  接著,隨著中學入學考逼近,藍沢怜愛迎來第一次的追星空窗期。生活一旦塞滿了其他事情,腦中資訊處理的順位便很容易被動搖。在脫離偶像狂熱狀態一段時間、重回粉絲社群後,面對數月累積的資訊,她竟已找不回過去追星的熱烈情緒。她原以為自己已經陷得比誰都還要深,卻沒發現熱忱或許早已在日常中漸漸被消磨。

  就在這時,日本國內推出了一檔全新的女子偶像選秀節目──《Road to Flame》。
  就像是一簇簇火苗,一群以偶像出道為目標、在舞台上全力競爭的少女們,再次點燃了她對舞台的期望。她原以為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已經消失殆盡,然而現在似乎又有什麼在胸口悄悄萌芽。

  即使是各類選秀已經蓬勃發展多時的21世紀中期,《Road to Flame》仍是時下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偶像選秀節目之一,練習生們平均實力水準相當高,其中不少更是有童星、模特兒或是前偶像背景的非素人,因此造就了相當的話題性。
  其中一名前偶像──小暮燈華,就來自數年前解散的、藍沢怜愛的初心團。身為前世粉絲,她和桃音自然成了節目的固定觀眾。

  《Road to Flame》的其中幾場評價舞台是公開演出,並且會透過現場觀眾投票,決定能獲得特殊獎勵的隊伍或選手。
  藍沢怜愛當然一直很嚮往前往現場舞台,然而這幾次公演全都辦在關東,身為中學生的她獨自遠征還太小了,家人也很難撥空陪她;其次,現場觀眾名額相當有限,還需要靠抽選才能取得入場券,而她在抽票方面的運氣始終不怎麼樣。

  正當她打算認命,只靠每周播出的節目續命之際,桃音為她捎來了捷報──或許是又被妹妹抓到了什麼把柄,桃音的堂哥被逼著一起抽了票,結果就這樣抽中了三人份的名額,藍沢怜愛也因此終於有機會跟著他們一起踏入 《Road to Flame》 的公演現場。

  開場後,主持人揭露了這一場公演的課題──位置評價。每位練習生從Vocal、Dance、Rap三個定位中擇一,各隊挑戰不同曲目與改編。

  接著,公開評價演出正式揭開序幕。
  順序似乎是先從Dance組開始依序進行。桃音似乎看得很開心,但對舞蹈一竅不通的藍沢怜愛來說,除了實力真的特別突出的選手,其它的她一律看不出優劣。
  轉眼間,Dance組的隊伍已經全都表演完畢,接著Vocal組的表演也來到尾聲。主持人公布了最後一個Vocal組的課題曲──
  那是令和初年一位著名創作歌手的代表作之一。當時還是學生的歌手在這發表這首歌之後迅速竄紅,而這首歌過了數十年仍是J-pop抒情歌中的經典之作。藍沢怜愛的母親和這名歌手的年紀差不多大,這首歌似乎也是她母親一直以來的愛曲,因此這首歌對她來說也已經是耳熟能詳。

  舞台燈光緩緩地暗了下來,接著一陣腳步聲從舞台後方響起。截至目前燈華還沒出場,而她不認為沒有經驗且排名穩定維持在前段班的燈華會選擇Rap組自討苦吃。沒意外的話,接下來要登場的就會是燈華的隊伍。
  燈光忽地亮起。如同預期,燈華就站在舞台上四人小組中最右邊的位置,恰好位在她們的正前方──


  「琥珀?」
  她身旁的桃音突然大聲驚呼。


  柿原琥珀,18歲。藍沢怜愛起初對她的印象僅限於「舞跳得不錯的高個子」,但在高手雲集的練習生中,她的表現只能說是中規中矩,因此在前幾集節目中始終沒什麼鏡頭。
  藍沢怜愛是在第一次公開評價時才留意到柿原琥珀的──毫無Rap經驗的她自願扛下無人認領Rap位置、獨自帶領練習、照顧病倒的隊友……即使練習途中經歷了種種波折,琥珀的舞台表現卻明顯比其他隊友都來的穩定,因此被製作組捧出「逆境戰士」人設。即使現場投票時票數慘淡,琥珀在節目播出後還是博得了不少關注。
  當然,或許她的個性實際上並沒有節目裡看起來那麼好,但好巧不巧藍沢怜愛特別容易被這種橋段打動。

  而另一個讓她無法忽視的理由是──她們同樣來自福岡。雖然琥珀的標準語說得流利,但在與其他練習生玩鬧時偶爾會冒出方言,而身為同鄉的藍沢怜愛很容易就捕捉到這點,心中也產生了莫名的親近感。

  總之基於這些原因,她們原本都猜測舞蹈專長的琥珀應該會選擇Dance組,或者挑戰上一場意外獲得了好評的Rap。
  誰也沒料到,現在站在燈華身旁的,正是那個柿原琥珀。 
  在過去沒有什麼亮眼表現的定位中,與其他因為擅長而選擇這個定位的選手競爭,無疑是一種豪賭。不僅她和桃音感到驚訝,在燈光亮起的同時,台下也冒出了一陣陣混雜著興奮與困惑的竊竊私語。

  觀眾席的燈光漸漸暗了下來,舞台上的光源轉變成暖黃與香檳粉交織的地面燈。
  接著,輕巧的小提琴聲在會場中響起。
  她忍不住握緊了拳──這是如此熟悉的旋律,卻又是個陌生的開始──與原曲的吉他前奏不同,由弦樂導入的編曲似乎讓這首歌變得更具戲劇性。
  接著,燈華緩緩舉起麥克風──

♪『君を泣かすから だから一緒には居れないな
君を泣かすから 早く忘れて欲しいんだ』
(因為會使你哭泣 所以我們並不能在一起啊
因為會使你哭泣 所以希望你能早點忘記啊)

  她的聲音像是半夢半醒間的呢喃,融化在空氣裡。觀眾席瞬間安靜下來。燈華聲音中有種脆弱感,卻又輕巧得像在撫慰人心──正如藍沢怜愛的想像,燈華的聲線非常適合唱這種微苦的情歌。
  接著是其它兩名隊友輪流獨唱,她卻幾乎無心細聽,滿腦子只期待琥珀登場。終於,在進入副歌前,迎來了琥珀的獨唱段落──

♪『大体曖昧なんだよね 愛の存在証明なんて
君が教えてくれないか』
(大多都是模糊的呢 愛存在的證明之類的
你能夠告訴我嗎)

  琥珀的音準在沒有舞蹈干擾下出乎意料地穩定,她那帶有厚度而宏亮的嗓音瞬間穿透整個會場。
  藍沢怜愛屏住了呼吸。琥珀聲音的力道控制得比她想像得還要好,既充滿懇求又不卑微,像在用歌聲伸出雙手,等待一句回應。那份迫切感不帶乞求,反而格外打動人心。

♪『何十回の夜を過ごしたって得られぬような
最高のフルコースを頂戴』
(請將無論度過幾十個夜晚也無法獲得的
最棒的全餐賜與我)

  重新編曲後,加入了鋼琴聲的副歌層次更豐富了,如果原曲像是在燭光下獨自哼唱的離別曲,改編後的版本就像是在燈火通明的大廳中,為兩人舉辦的鄭重的離別晚宴。
  與原唱相比,琥珀歌唱的力道或許稍嫌重了些,但在這樣的改編下,她的力量感反而製造出一股強烈的張力,像是一股直擊心底的力量,加上燈華輕柔卻安定的合聲,迸發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化學效應。

♪『離れないで 傍に居てくれたのは 結局君一人だったよね』
(別離開我 願意待在我的身旁的人 始終也只有你一個人呢)

  歌曲進入後半段,琥珀的聲音開始帶著顫抖。這段本應輕唱的部分,她的音量卻有些失控,甚至因淚水哽在喉間,讓她的歌聲有些走調。
  藍沢怜愛卻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無法移開。

♪『涙のスパイスは君の胸に 残ってしまうだろうけど』
(雖然淚水的香辛料將會殘留在你的胸口……)

  像是將滿懷的情感傾瀉而出,琥珀的歌聲在會場中如海潮般漫延開來。她只覺得自己被那股洪流猛然捲住,心臟像被緊緊攥住一般,疼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就在最後一個音落下時,燈光收束到四人身上。柿原琥珀抬起頭,泛著淚光的雙眼直直地望向前方,目光穿過燈光與人群,定格在觀眾席──
  在藍沢怜愛幾乎確信與她對上眼的瞬間,嫣然一笑。


  如果繆思女神降臨在這世上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吧,藍沢怜愛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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