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影

　　在草地上找了個舒適愜意的空位，羅倫佐迫不及待地鋪開墊子。

　　將雙手舉向天空，往左伸展一番，又把身子彎向另一邊，隨後以手作枕，在墊上躺成了大字。

　　細密的沙沙聲於耳畔作響，鼻腔內滿是綠草的清新，混和了土壤，還有些許連日雨後縈繞不去的濕潤氣息。微風拂過頰側，和煦的陽光不至於燙人，羅倫佐做了幾個深呼吸，緩緩闔上雙眼。

　　是一張足夠寬廣的床鋪，亦是一床透氣的涼被，這片草原暫時隔絕了都市中繁忙的日常，柔軟又切實地接住了他。年輕的警探專心地享受著這難得的寧靜時光，慢慢地讓全身都放鬆下來，沉沉地、沉沉地陷入了無夢的安眠。

　　要不是有片雲飄過頭頂，讓照在臉上的熱度涼了幾分，他或許會就這麼睡一個下午。

　　等了許久，陽光的熱度還是沒有回來。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覺得非常有必要好好查看：那究竟該是多麼大的一片雲，能將光線遮擋得如此久、如此密實。

　　睜眼，有張臉靠得極近。

　　羅倫佐立刻坐起。那是一名白人女性，年紀看來與自己相仿，一雙淺藍色的眼眸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看，身側的淡金色髮辮一路垂到了膝蓋邊。

　　好長的頭髮。這是羅倫佐睜眼後的第一個念頭。第二個則是——

　　「嗨、這位小姐，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

　　對方一愣，笑了出來。羅倫佐當然有聽見自己說了什麼，隨著女子開懷的笑容，也跟著笑了起來。

　　笑聲稍歇，女子指了指他身側，「我能佔用你旁邊的位子嗎？」

　　那不是本地人的口音。

　　女子的英語聽來流利，但絕不是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一段時間的人。

　　「當然。」他應道，看著對方的動作，一邊猜想：這位小姐究竟是來自加拿大，還是遠在海洋另一端的法國？

　　他不一定要知道答案，畢竟他現在沒有在工作。

　　那張軟墊鋪展開來，和天空、和女子雙眼同樣的藍色，在草地上格外像面鏡子。

　　「謝啦。」女子側躺著，朝他眨眨眼，「我看到你，就覺得這肯定是個非常舒服的位子。」

　　羅倫佐聳聳肩，不置可否。

　　過了一會，他還是忍不住開口：「你是加拿大人？」

　　「噢、不，我來自巴黎。」女子語調輕快，「我和我哥哥一起造訪這座城市。」

　　聞言，羅倫佐環顧四周，沒看見哪裡有個男人正看向他們的方向。

　　女孩見狀，嘴角勾起俏皮的弧度，「我把哥哥丟在美術館了，他不肯走。」

　　「這樣啊。」羅倫佐正想再說些什麼，卻突然止住話語。

　　因著一隻蝴蝶停駐於鼻尖。

　　潔白的翅翼輕輕搧動，最終收攏，任他閉上哪一隻眼睛，都看不清蝴蝶的全貌。

　　「別動。」女子放輕了聲音，像是如此便能不驚擾這位臨時的小訪客。

　　她湊得極近。羅倫佐盯著女子，那雙湛藍的雙眼則全神貫注地打量他鼻尖上的小生物，認真無比。

　　「你……」

　　他學著對方收斂音量，仍是驚動了那只小蝶。殘影閃現，再次聚焦時，眼前只剩下廣闊無邊的晴空，有片片白雲被風推著移動。

　　「你剛才想說什麼？」女子唇畔仍染著笑。似乎沒有一刻於她是不新奇，不值得享受的。

　　「沒什麼、就是——」羅倫佐又補了一句，「我是說、牠停在我鼻子上，根本看不清楚，但你似乎很專注地好好觀察了那位小訪客。」

　　女子聽著，待他說完才開口。

　　「牠有一雙潔白的翅膀，在光線下看起來是半透明的，邊緣則有一小塊暗棕色，像是被捏著沾上了巧克力。」她細細描述著，「和我見過的蝴蝶很不一樣，你知道的、那些有著鮮豔花紋的種類。」

　　「我看起來，牠就像一塊黑白餅乾，一種半邊白、半邊黑的糕點。」羅倫佐以手指比劃圓圈，「如果從黑色那一端看過去的話。」

　　他越描述就越覺得自己的聯想毫無道理。可能就只是嘴饞了而已。說起來，他確實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吃到黑白餅乾了。

　　女子認真看著他比劃，再次笑了出來，「黑白餅乾吃起來是什麼味道呀？」

　　這個問題倒是讓羅倫佐苦思起來。黑白餅乾是什麼味道？就是黑白餅乾的味道啊。他抓了抓自己捲翹的髮，試圖找出適恰的形容詞，腦中卻只是冒出許許多多黑白餅乾，圓潤且分明的圖形不斷隨著他的努力盤旋。他雙手撐在地上，望著天空，左搖右晃的，最終仍是沒有說出什麼生動的形容。

　　他偏頭對上女子的視線，才剛張口，便聽對方提議：「這附近有店鋪販售嗎？真想吃吃看。」

　　羅倫佐眨眨眼，他知道這附近有家店，有著最好的黑白餅乾。過去他還住在這個區域時，每過幾天就會去買來吃。

　　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個邀約。

　　「好啊。」他一溜煙從草地上爬起，與女子同時捲起軟墊。

　　「那就麻煩你帶路了。」

　　他在那雙晶瑩的藍色曈眸中望見喜悅的期待，毫不掩飾的閃爍著光芒。他也跟著期待起來，不僅是因為久未吃到的黑白餅乾，更是為了即將展開的小小探險。

　　「包在我身上。」他朗聲應道，領著女子便往最接近的公園出口走去，沿途一邊介紹眼前的景緻，偶爾停下來看花、看昆蟲，還有翩翩降落的鳥兒。

　　兩人費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離開公園，車聲呼嘯，世界運轉的速度驟然加快。

　　在路邊等著過馬路之時，女子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你很喜歡你的城市呢。」

　　面對突如其來的評價，羅倫佐愣住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你介紹得很精彩，又充滿了熱情，全心全意的——況且，你臉上的笑容很真誠。」女子偏過頭，與高了她不只一顆頭的男人對上視線，「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羅倫佐垂下眼，視線停留在鞋尖，又繞著和周圍的地磚轉了幾圈。

　　他——他喜歡這座城市嗎？

　　他在此出生，看過太多陰暗的角落，在夜幕降臨後沒有路燈照耀，就此被黑暗吞沒；卻也見過無數個黎明，堅毅的汗水化為磚瓦，砌成這片天際線下的輝煌。

　　綠燈亮起，兩人同時邁開步伐。

　　「歡迎來到紐約。」他說，嘴角勾著飛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