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 Found


  這是上一輩子的事了。

  每隔一段時間,軍中便會開放自由認領失物。
  手錶、擦靴油、作工精細的雕花酒壺。物品種類五花八門,新舊參差,偶爾更有看似要價不斐的高級品。新兵看著老鳥眼色,猶豫是否出手,又深怕觸犯軍隊中無所不在的潛規則。然而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資深前輩們大多僅掃視一圈,間或取走零星雜物,留下幾乎完好的物品堆。有人鼓起勇氣詢問,獲得了「就當作是送菜鳥的」這個答案。

  新兵們無不笑顏逐開。

  一名二等兵找到件皮夾克,用料講究,品質上好,趕緊抱在懷中藏好。附近就站著負責監督的士兵,二等兵溜到一旁,不知為何壓低了音量。喂,剩下沒被拿走的東西會怎樣啊?
  當然燒掉囉。士兵聳肩,會剩下就代表沒人在意,沒人在意就代表是垃圾。
  「這種好東西也會被當垃圾?」
  士兵看他如獲珍寶的模樣,又看他肩上的軍階,突然一笑。
  「是不是好東西,你自己慢慢判斷。」

  而等再一次開放認領失物時,那件夾克又出現在了物品堆中,與一眾無主失物靜靜躺在原地。
  軍隊裡多的是不曾說出口的默契。只要能待得夠久,所有人便都心知肚明。

  而他也曾到失物招領處拿了個菸盒。

  扁平金屬握在掌心,沒多久就染上他的體溫。表面乾淨樸素,只留有清楚的使用痕跡,連可作為識別的姓名縮寫都找不到,偏偏一眼就讓他看見。也多虧沒人對這隨處可見的菸盒感興趣,他才能不費吹灰之力拿到手。由於模樣實在過於平凡,如果再被他用丟,大概就真的找不回了吧。
  他以拇指指腹一遍遍摩娑著菸盒弧角,接著咖答一聲掀起蓋子。
  裏頭空無一物。想當然耳,香菸畢竟是奢侈品。打開,關起。咖答,喀。

  咖答,喀。
  咖。

  說起來,他還不知道小來喜歡的菸是什麼牌子。  


-&-


  「哇,原來傲慢之國裡還有綠洲啊,真沒想到。」

  真沒想到個頭,他說的話就跟傲慢之國的沙漠熱風一樣乾燥乏味。但如果不再說些什麼,他怕自己會先在過於沉悶的空氣中窒息。來歌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道笑,他卻在其中讀出些許心不在焉。
  來歌現在在想什麼?他突然沒那麼確定了。

  半小時前,醫院大廳。如同在失物堆中一眼發現菸盒,在醫院眾多人潮中,他一眼就看見那道身影。在很久以前,在他雙眼視力仍然完好的過去,有時他在扣下扳機前便已有所預感,確信子彈將會正中紅心。地獄裡似乎也存在宿命,即便他尚未理解這個異樣世界的運作邏輯,更缺乏能加以驗證的根據,他也從未如此篤定。
  而他的呼喚也真的召來一片熟悉藍色海洋。
  各種情緒在一瞬沖刷過全身,他幾乎要淹沒在滿溢而出的安心感之中。就像終於找到遺失的拼圖,或是尋得苦思已久的字眼,有那麼短暫一刻,他的世界只剩鋪天蓋地的海,終至完滿。
  來歌真的在這。
  來歌還記得他。
  死後的心臟用力跳動,幾乎到疼痛的程度,在他耳蝸中如潮聲般轟鳴。

  他有太多話不知該從何說起,語言如今反成了叛徒,想說出口的話似乎總缺了一角,無法完整表達想法。他滿手零碎話句卻喪失組織能力,衝動之下,只想連同擁抱一股腦塞給對方。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卸去所有裝備和武器,懷中另一份體溫更鮮明地傳遞過來。一雙手遲了半刻,才輕輕環上後背。

  他放任自己耽溺其中,然而就在此刻,有誰經過撞上他的肩。

  隨著對方的低聲道歉,醫院大廳的忙碌人聲一同湧現,直到此時他才意識自己身在何處。浪花開始平歇,激動息偃,現實如沙灘上一雙赤裸光腳,在海浪退去後尷尬突兀地站在原地。他稍稍後退,在兩人之間留出空間,並對上來歌的視線,突然發現彼此無言以對。
  沉默半晌,來歌打出手語。我們換個地方聊聊?他看著那雙纖長手指翻飛,半刻才回神點頭。

  外頭的風稱不上溫柔,倒是與這個國家相襯。

  住宅區有綠洲地帶,來歌安靜地比劃,替他介紹這片沙漠國度的設施,動作卻不知為何帶著一份拘謹。也許是表情,也許是手勢擺動的模樣,他莫名從來歌的語言中讀出一份微妙的疏離。一開始他只以為來歌是因為剛才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而不自在,這份沉默卻隨路途積澱得更加明顯。他開口問話時來歌仍會回應,但也僅止於此。起初只是如沙粒般細小的空白,卻逐漸堆成沙丘,逼得他無法再忽視。
  為了掩飾心底開始漫上的慌亂,他只能試圖以話語沖散環繞不去的壓迫。

  他說了很多。說來歌想知道的資訊,說那場行動是如何結束,說其他人都平安無事。
  「一開始,我以為你只是不見了,還跟大家說我們的來歌中尉哪有那麼容易死。」他手插在口袋,不自覺玩弄著口袋內的脫線,「但我等了三個月。大家早就心知肚明。」
  來歌的眼睛被瀏海遮住,看不出其中情緒。

  他繼續說,說後來軍營內發生動盪,毫無徵兆的爆炸讓情勢陷入一片混亂。說那之後的事他就不太記得了,連同自己的死因都無法確定,大概也是被捲入了吧。
  來歌一如既往走在他左側,聽到這突然嘴唇微張,但片刻後又抿起。在他不解的眼神中,來歌改以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口近心臟的位置,順時針輕輕畫了圈。
  那是抱歉的意思。他看懂了,卻沒讀懂。
  「怎麼了?這又沒什麼好抱歉的。」他最終只能這麼說。

  他不明白。明明經過近兩年的相處,他本自詡最理解來歌的人,如今卻宛若遺失了重要的線索。訊息散落在眼前,怎麼拼湊卻都顯得陌生。難道是他的誤判?莫非來歌已這裡度過他無法想像的歲月,他們早就不是能在見面時擁抱的關係?是這樣嗎?
  喉頭突然泛起苦味。他怎麼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性。是他太過傲慢,妄自深信地獄會與人間如常。
  「該說抱歉的是我吧,哈哈。」他的喉嚨乾澀,大概是灌進太多沙漠熱風,「就像你以前說的嘛,我話真的太多了。突然就這樣跟你說了一大堆,還不給人家消化時間,又不是軍營長官訓話幹嘛這樣——」
  「——隊長。」

  有人在喊他。

  那道聲音陌生而熟悉,像沙漠中的綠洲。明明他是從未造訪此地的旅人,卻在看見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能在此安歇。他大腦空白了幾秒,轉過頭去看身邊的人,並迎上來歌的目光。
  來歌深吸口氣,接著伸出手,又比了一次代表隊長的手語。然而這次,他嘴巴開闔,聲帶振動。

  「隊長。是我在叫你,紀登茲。」

  他約莫花了三秒,才意識到那幾個音節是自己的名字。聽起來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從沒聽過,卻又在哪裡被反覆咀嚼了千百次。見他遲遲不說話,來歌像是有所預料般露出無奈笑容。
  「對,是我。剛才還有點混亂,一直找不到適合的時機開口,抱歉……總之,嗯,我的聲音回來了。」

  來歌的聲音像一汪泉水。

  「啊……所以,你能說話了。」
  「嗯。」
  「哇。」
  「不要用語助詞敷衍我。」來歌輕輕敲了他一拳,「你呢,眼睛的狀況如何?」

  眼睛如何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大腦似乎出了些問題,突然就喪失自主思考能力,只能愣愣跟著對方的話照做。他緩慢抬起左手,遮住左眼,對著一片模糊視野眨了眨眼,再舉起右手,這次則遮起右眼。他雙手覆蓋在眼上,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當鬼那樣。世界陷入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沒有線索,沒有指引。
  「你在做什麼……眼睛恢復了嗎?」是來歌在說話。

  他感到自己嘴角上揚,接著越咧越開,最後變成大得幾乎要掉出臉的笑容。

  「沒有,完全沒有。」他終於恢復正常說話能力,但依然在笑,看起來一定像個傻子,「我的眼睛還是一樣,但我能聽到你說話耶,小來。好厲害,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耳邊傳來輕笑的聲音。接著是來歌有些不自在的聲音,但其中又夾著一絲藏不住的笑意。
  「為什麼是你在高興啊,明明這樣我跟別人說你壞話就簡單多了哦。」
  「至少現在你在背後罵我時我聽得到了。」
  「是嗎?」
  「沒錯,然後你的中指可以收起來了,來歌先生。」

  即使不用雙眼,他也能知道來歌在說什麼。
  來歌也找回自己的聲音了。原來地獄是如此仁慈的地方嗎?除了大方給予第二段人生,連曾經遺失的也都一併奉還。雙手總算從眼前拿下,沙漠陽光一瞬間刺進眼底,有點痛。不過如果因此流淚的話,就能掩飾他有些發紅的眼角了吧。

  「對了,有個東西也該物歸原主,就當作慶祝小來重獲聲音的紀念吧。」
  他伸手探進外套內袋,掏出那個小小鐵製菸盒。由於一直收在內側,早就熨得溫熱。他來到地獄時雙手空空,唯獨這東西仍收在老地方,堅硬地抵著他的胸口。
  來歌接過,接著立刻辨認出來。
  「我的菸盒?為什麼在你手上……啊。」約莫想通什麼,來歌苦笑,懷念似地反覆翻看菸盒,內部隨他的動作傳來輕微響動。來歌朝他抬眉,指尖一個使力打開盒蓋。

  咖。

  菸盒中躺著一支菸。來歌貌似意外地睜大眼,神情好奇。「……這是?」
  「當時答應你了嘛。」
  他看著來歌拿起菸端詳,心中像是完成了某項任務,終於安穩地回落。失物回到主人手中,承諾找到地方安居。「說好回去就分你一根。我可不會食言。」


2025/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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