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者與不存在的亡魂〉


  「他們是不甘的遊魂,沉默的屍塊,他們生於陰,死於無,他們戴著過往的面具現身。

  「覆蓋面容的華美面具裝飾著繽紛羽毛,點綴著精巧貝殼,它們染上汙穢,黯淡斑駁,羽斷殼破,它們失去昔日色彩,銅繡色的圖騰破爛不堪,裂痕奪去它曾經擁有的風光。

  「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挺拔闊步,昂首迎戰,不畏征戰,不畏時代,只為榮耀——」

  昂揚的歌聲漸緩,溫柔的哼唱與弦樂延續著結尾,一只陶杯來到女人面前,她拿走杯以酒潤喉,遞酒的人趁機問。

  「妳在唱什麼?」

  「妳不知道?」女人笑起來,她撥動弦,輕聲唱,「在遙遠的過去,千年前的歷史,黑暗森林的年代,索羅爾家族統領索羅爾群島,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和諧如期而至。

  「我們在陽光下握手,在月光下握刀,我們表面上友好,暗地裡交惡,我們的舞台在遙遠的過去,曾經的輝煌被時間埋沒,如今有誰記得浦浬列家族,我們……真的存在嗎?」

  女人張開眼看向遞酒的人,那是一雙渾沌的眸,灰白無光如霧氣繚繞,她說:「我看不見現在,傳頌著過去,窺視著未來。妳,會碰到他們。」

  女人的手滑過眼眸,伸向遞酒的人。

  「為生死,為榮耀,為昔日舊情,無法放下過去的人將永遠徘徊,以執著滋養自己的存在。」

  「瞎眼的女人,說故事可以玩預言就算了,將來妳會被我揍,妳猜要多久?」

  「不……」

  拳頭打飛女人的話,遞酒的人舉著揍臉的拳猖狂道:「不久!妳猜對了!」

  被揍倒的女人撞上喝酒的人,喝酒的人噴到大笑的人,大笑的人呸到吃肉的人,吃肉的人拍桌一掀波及周圍無數人,叫罵接連響起混亂迅速擴散,醉酒的與鄰桌相搏,看熱鬧的吹口哨拍手吆喝,明事理的指著亂源開端喊「抓住她」,酒館老闆舉槍大罵「哪個屁股沒長毛在這鬧」。

  「碰!」

  槍聲壓過喧囂射向扎辮子的金髮女人,她是挑起紛爭的源頭,欠穿洞的渾蛋。

  金髮女人正在扁人的手被子彈掠過,右前臂上刺的吸血蝙蝠破皮滋血,她罵一聲「沒屌的」對子彈來處舉拳——將大拇指插進食指中指間——挑釁,隨後將拳送給最順手的臉,混戰不需要選目標,誰來誰欠打。

  「操!幾個軟蛋!不想死通通給我停下!」

  酒館老闆的大罵沒人理,甚至有人湊到他身邊和他玩笑這次要勒索多少,或是這次會打幾小時,還有出幾條人命。每天都在送死的人哪怕嘴上說說的死亡威脅,幸好他是處理這種事的行家,不然怎麼敢在鄰接海神洋的港口開店,他邊罵邊叫出挑事混帳的老底,連金髮女人也不例外。

  「你個馬戲團的來這鬧不想幹表演了?跟大夥招呼一聲你們在這半個銅幣都撿不到,管你幾個老娘幾個孫子都沒人給你看,不想毀了自己招牌就給我安分點。」

  不管其他被點名的人縮成烏龜,金髮女人呸一聲罵:「你老娘就在這,這一屋子鳥都你孫子?老娘真不知道你這麼帶種。」

  「帶沒帶種你不知道?」

  「老娘沒試過怎麼知道,你現在脫褲子試試?」

  酒館老闆手往桌下伸,喧鬧復燃,一把槍被放到桌上,吵嚷平息,他左手壓著雙發火槍,右手提著蓄能槍,沒對著誰僅僅是小小的恫嚇。

  金髮女人面露鄙夷,瞧不起槍的目光轉向蹲在角落的女人,要不是她哪這麼多事。

  女人單手遮著腫脹的臉頰,無光彩的眼睛凝視金髮女人,她沒有開口,但她那句話已經刻進心裡——為生死,為榮耀,為昔日舊情,無法放下過去的人將永遠徘徊,以執著滋養自己的存在——該死的寓言,欠揍的話術,一口水騙人的戲碼,哼。

  金髮女人知道跟酒館老闆打自己會吃虧,遠距離刀斧拼不過槍,乾脆掏錢道:「東西不只我一個人弄壞,就我給不合理,你看那群人多乖,想挑事的人找我當藉口,怎麼你也這樣欺負我?」

  被說乖的人分別貼著牆、躲在桌下、藏在柱子後,平常金髮女人會嘲笑他們沒蛋,現在她裝著委屈繼續拿他們說事,他們不會生氣,會生氣的是和她一起壯膽鬧事的傢伙,打完架掏錢賠償這種事只在某些時候合理,例如老闆拿著能輕鬆取人性命的武器鎮壓時。

  錢幣紛紛落下,金屬敲擊木桌發出清脆的叮噹聲,錢幣互撞再發出更悅耳的噹啷聲,聲音戳痛倒錢袋的人,酒館老闆撈錢的手像撈在戀人腰上一樣刺眼,偏偏還有人犯賤吹哨大喊「好」,澄澈陰柔的嗓音分明是金髮女人,她抓出後背的斧頭將鋒利的斧面舉到面前,單手拿斧一手高舉步伐後退表示不繼續在酒館鬧,退避同時對怒瞪的人輕眨單眼拋出邀約的笑容。

  這裡不行打,出去還不敢?

  打打鬧鬧和砍砍殺殺不同,武器掏出來願意赴戰的有幾個?金髮女人走出酒館進入被霧包裹的街道,離去前聽見女人輕語「小心」,隨聲而來的煩躁無視霧氣纏上身,不爽的情緒被迫勾起,她都要忘了之前聽見的惱人話。

  一拳打散霧又被霧填滿。惱人的天氣,住在這的心裡都有病。

  金髮女人哼著歌漫步,無詞的曲調不屬於家鄉不屬於這亦不屬於她,是為穿破遮眼的霧告訴長眼不會用的人別撞上來給她揍,不是為誰指引跟蹤她的方向。

  一步一趨的腳步聲落在不遠處,霧將聲音的方向感破壞,金髮女人行到空曠處才聽出踏過碎石踩上草地的聲音,也是她走過的聲音。

  「誰啊,跟著你媽要奶吃。」

  金髮女人回頭,猜想是哪個從酒館追出來的不甘心小夥,腳步聲靠近,黑影在霧中加深,金線面具穿過白霧露出一對漆黑的眼形,她看不見黑框裡藏著怎樣的眼睛,霧太濃、光太暗,目光又被擠開霧的華麗裝飾搶走——色彩斑斕的殘破羽毛,多彩小巧的破敗貝殼,失去過往繁華的面具身披灰白色素袍顯現。

  「哈,」金髮女人笑出來,她看見灰白色長袖下閃耀的利刃,嘲諷道,「這不是……不是……」

  ……該死,剛剛那女人唱什麼,什麼島什麼家族,噗……不……哺……真蠢!裝神弄鬼也喊個好記的名字讓人叫啊!

  「管你叫什麼,你們有幾腿?她說完你就來,氣氛營造一下不懂嗎,表演爛透啦。」

  面具的回應是抬高手露出匕首全貌,邀請迎戰的姿勢又惹出笑,金髮女人抽出斧快步逼近,出手同時碎念。

  「敬你尚武,回去告訴她,我最討厭『命運』!」

  劈砍的斧頭撞上匕首,面具順勢後徹躲進霧中,金髮女人習慣直來直往,不善霧戰也不愛迂迴,輕靈的腳步聲聽不真切,視野侷限在極短的距離,她相信對方也一樣,但她的經驗少。

  破空聲從死角襲來,金髮女人剛閃開就知道糟,聲響速度快分明是陷阱,她正要退左上臂已被鮮血染開,傷口之下刺的皇帝企鵝沐浴血水,鮮紅順著手淋濕伏於掌背的星斑夜鷹與纏繞掌指的鉤鼻海蛇,與陳舊的面具相反,鋒利的匕首輕易割開皮肉,讓痛在潮濕之後甦醒,赤裸的雙臂連格檔地方都沒有。

  將血抹在上衣的輕皮甲上,擦乾掌用左手握緊斧柄,沙沙聲分不清是風還是面具在移動,金髮女人緩緩走動,她俯身前行數次撿取石頭拋擲試探,聽聲尋找接觸的可能。破空聲再次襲來,金髮女人以斧面迎擊,灰白色的素袍跳進視野,誤以為的虛招露出真身,她一腳踹去抓住灰白色素袍提斧斜劈。

  斧頭撞退匕首割開一道熱血,鮮血交染濺上雙方衣著,金髮女人單腳踏地借力轉身再次以斧橫掃。面具要閃卻被飛離的斧頭追擊,匕首以刁鑽的角度扎向緊隨斧頭的金髮女人,浴血的左手掐住拿匕首的腕,她撞入面具懷裡,右手抓住小刀插進面具後背,小刀切入肋骨,扭轉,往裡勾,以攪亂內臟的形式槓桿擺動。匕首戳進左肩穿傷刺在那裡的胡兀鷲,乏力的左手阻擋不了匕首尖淹沒,面具單手掐緊金髮女人的脖子收力。先殺死對方的人贏,互相削弱,競爭拚鬥,力竭為亡。

  大霧翻騰,虛弱的咳嗽聲成了灰白世界唯一的聲響,看不見彼此卻能感受到對方,消退的活力、消散的意識,身體咚一聲落地。

  呼氣的嗓子嘶啞猛咳,鮮血和唾沫將臉染花,壓著金髮女人的面具從她身上翻下,臥著草地不再動彈,她抓著傷口稍做止痛,擦乾臉喘好氣才割開面具的袍子包扎傷口,順便搜刮屬於她的戰利品。

  「還好你不窮,不然我再去揍那女人。」

  人死了還有夥伴可以打,金髮女人相信面具的夥伴就是酒館裡的瞎眼女人,要不是受傷沒時間耗,她一定在這等女人過來。

  離去的身影被灰白色霧氣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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