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戒




午後的陽光讓灰米色的牆磚染上暖意,也將正打著盹的男子照醒了。

多瑪以手覆眼,阻擋了過於刺眼的光線。他沒動,只是靜靜地倚著,像是怕驚動了什麼,抑或試圖延長此刻的寧靜。

深吸一口氣,他才終於站起身。

抬手拂去沾上衣料的灰,他垂下視線,望向腳下那塊石板。尚未刻上任何名字,石板深色的表面隱約映出自己的樣貌。他沉默著,過了一會,才又將視線轉向自己方才倚靠的那座石灰石雕像。

——準確來說,是他兄長的墓。

粗糙的石面被時光磨得圓潤,布萊茲.克萊蒙一手握書,另一手輕輕地覆在劍柄上,長髮整齊地垂散,雙眼輕闔,嘴角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如今他對這副表情已沒了一開始的怨懟,倒覺得挺符合兄長留給他的印象:總是從容地笑著、能解決一切問題。

直到那場惡疾使他快速地消瘦下去,不到一周便沒了氣息。

多瑪嘆了口氣,從一旁架上取來布料,將雕像上上下下都仔細地擦拭過一遍。石雕凝結的容顏沉靜,指尖觸碰到的石材冰涼,他總有種錯覺:自己必須維持輕柔的動作,以免吵醒他的兄長,卻在明確意識到這僅是一座雕像時暗自鬆了口氣,又隨即抿起薄唇,讓不曾停歇的時光靜靜流過。

許是眷戀,或者依靠,他一次次維護著雕像和墓地的整潔,好似這樣就能延續他與兄長之間的連結。

整理妥當,他一絲不苟地將清潔用品放回原本的位置。臨走之際,他也沒忘了要禱告,跪在主祭壇的神像前說了幾句禱詞,才推開連接到主宅的側門。

輕輕闔上了木門,多瑪快步穿過走廊,又在進入主廳時緩下腳步。

他在遠處便注意到了廳中的人:他的管家負手立著,正微微仰頭望向牆上的畫作。

那是屬於克萊蒙家家主的位置。

他在管家身側停下,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去。

畫中的男人神色從容,站姿看似隨意,卻仍顯出一派莊重的氣質。他一手搭在半身高的石牆上,另一手穩穩握住腰間的配劍。他左側的石牆上放有刻著家徽的花瓶,右側則描繪了從城堡望出去的領地風光。

他抬頭凝望,畫裡那一雙異色的瞳眸亦凝視著他。

常有遠道而來的訪客,在見到了伯爵本人後面露驚訝,說他比畫中描繪的更加沉穩——而多瑪和管家都很清楚,畫中描繪的本就不是他。

即使將左眼改為橘色,又將長髮塗黑,那副從容自信的神態卻未經修改,看起來倒像是兄長為了逗弄他而裝扮成他的模樣。

想起過往那些無傷大雅的捉弄,他無聲地笑了幾聲,隨即重拾步伐,只丟下一句:「到書房。」

管家一聲不吭地跟上。

進了書房,多瑪瞥了一眼掛在主位後方的畫——那是他和他的養女,是幾年前為了紀念瓦萊麗正式受封成為騎士而委託的肖像——隨即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閉上雙眼,他深吸一口氣,讓身體隨著吐息沉入椅中。背脊靠著椅背,他緩下呼吸,思緒逐漸沉澱,再度睜眼時,他注意到窗邊的紗簾已然降下,室內的光線也因此變得柔和。環伺室內的陳設,他的視線最終逗留於面前那幾座木製書櫃。

兩張地圖懸掛其上,一幅涵蓋王國全域,另一幅詳細繪製了克萊莫瓦和周圍的村鎮,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標記。有收成數量、資源分布,也有地域情勢和補給路線,全由他一筆一畫填上,也只有他和管家能讀懂這些記號。櫃子下方則擺著與其他貴族來往時收到的禮物,有些關乎情誼,另一些則象徵利益,每個笑容和雙手交握的時刻,都化作某樣實物,進了他的展示櫃。

兩邊的數座書櫃收納了重要的文書,舉凡來往書信、土地契約、戶籍名冊,皆被仔細地標註、分類,他閉著眼都能找到所需的文件。

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樣子。

桌面上還擺放著尚待批閱的文件,他稍作閱覽,隨手排出緩急輕重,才接著看向管家。

「伯爵先生。」管家站直了身子,「邊境又起了衝突。」

多瑪靜靜聽著。

「在賽卡達湖一帶……雙方各執一詞,相互指控對方破壞了休戰協議。」男人繼續報告目前所知的情況,「首都那邊,各位大人們在議會吵得不可開交,指責王室隨意挑起戰端。」

「霍諾斯呢?」

「發布了聖戰詔令。」

年輕的伯爵垂下眼眸,「霍諾斯既決定開戰,就算議會沒有共識,這場衝突也不會輕易平息了。」

軍事衝突不太可能波及克雷莫瓦。聖戰的主要戰場在席爾瓦、霍諾斯兩國邊界,駐紮在那裡的軍隊很快便會展開行動,可能堅守在賽卡達湖邊,也可能為了要打破雙方僵持的局勢,再度嘗試越過克羅那橋。而他知道——他的養女也在其中。

習慣性地覆上左手食指的戒指,指尖來回撫過表面的紋飾,他低聲吩咐:「清點戰備儲糧,我要知道目前運送路線和中繼點的最新情況。」

「是。」管家俐落地欠身。

多瑪的目光沒有從管家身上移開。

「另外,」年長的男人接著抽出兩份文件,攤平在桌面上,「先前小姐在信中提到的人——我已經掌握了他的身分。」

「他的全名是亞歷山德.施密特。」一邊指著繪有人像的那份文件。

多瑪抬眼,「施密特家的孩子?」

他對這個姓氏有點印象。

「是的。正是那個、北方冽風堡的珠寶世家。」管家點頭,又指向另一份文件,「他排行第二,年紀輕輕便嶄露天賦,很得老施密特寵愛。」

「長子不願意接掌家業,多年前離家出走,老施密特便將希望寄託在次子身上,希望他盡快掌管工坊,自己也好安享晚年。怎料,這個二兒子在幾年前提出要離家遊歷的要求。」

管家停頓了幾秒,多瑪沒有錯過他嘴角勾起的弧度。

「而他老人家竟也答應了。」管家接續道,「亞歷山德從冽風堡出發,一路向南,在學者鎮逗留了一年,現在應該和小姐一同在和平陵,或許是在北返途中。」

「……倒是真的得寵。」多瑪的視線停留在那張單色繪製的肖像上。

「那是。」管家頓了頓,短暫的沉默中,有什麼被仔細地掂量過了,才又緩緩開口:「您知道的,老伯爵曾經向施密特家訂製過一枚戒指,成品頗受讚揚。」

多瑪抬手,「你說的是這個?」

他的左手食指上正戴著一枚銀戒。上頭的紋飾拆解了家徽中使用的元素,做工精緻,形制素雅,不似家傳的大戒指那般華麗,日常配戴亦不失格調。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枚魔法道具。其中蘊藏的法陣能夠抵擋一次致命的攻擊。

父親將之贈予家族未來的繼承人,比起寄託責任與期望,更多的是對於孩子的守護之意。他還記得布萊茲收下戒指時驚喜的表情,在那之後,他幾乎無時無刻都把戒指戴在手上。

然而,法陣的效用範圍不包含疾病。在兄長過世之後,未發動的法陣便和戒指一同被留給了他。

「是。」管家頷首,「當時老伯爵見到成品,原以為是掌家的老施密特製作的,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出自次子之手。」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過了好一陣子,才再次開口。

「……知道了。繼續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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