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神話
後世的醫生,後世的醫術,後世的醫療設備,這一個個陌生的認知有個高傲的共通點,叫作後世──陳孝全管它們叫現代,可那不是他的現代。
事出突然。總之,下地獄後他那本該失明的左眼不僅重見光明,變了顏色,乃至於時不時會看見幻象。儘管上一次顯現幻象時,他便有預感那恐怕是最後一次,近來也確實不曾再發作過,可如今閒下來後忽而記起這茬,保險起見,多少也是出於好奇,這才遲來地決定請大夫看個究竟。
於是他去了一趟暴食之國的醫院。經過一系列檢查以後,得出的結果有好也有壞。好消息是眼睛沒有異狀;壞消息則是哪怕用上先進的後世儀器,也檢查不出幻象的成因。至於變色,醫生給出的結論是:外貌發生改變在地獄很常見,無須大驚小怪。言下之意指的那不是病,自然就不是醫學的專業了。
那種說詞就是不懂醫學的普通人,只要在地獄生活上一段時日也判斷得出口,他亦早早便聽溫斯頓提過。千壽心下了然,未再深入追究。興許他該是比醫療人員更加明白那隻左眼意圖的人。
折騰了一早上,此時他離開醫院,時間已近晌午。花上一筆醫藥費,換來的除卻幾乎等同於一無所獲的檢查結果外,只剩下明亮到難以睜眼的視野。
或者以更後世的解釋來說:院方在檢查途中替他點了散瞳劑。
他雙目微瞇(眼睛不大的人瞇不瞇眼看上去其實差不了多少),走在教堂區的街道上。有別於那些悠哉的異國遊客,這名青年始終維持均等的速度前進,未曾流連於一地,從他邁出的步伐當中,隱約還彰顯出急性子的蹤影。
不久,他抵達住宅區一幢附花園的洋房大宅,踩過草皮往圍牆邊樹叢落落大方走去,彷彿來到自家庭院似的,剛把腳搭在樹幹上,轉瞬的功夫便已攀上屋簷,打開沒上鎖的天窗,跳進了屋裡。屋內沒人,亮晃晃的陽光透過天窗照下來,最喧囂的莫過於空氣裡四處飄蕩的懸浮粒子。燈未開,然而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這樣的光線亮度正好。他走到茶壺前面,取來一杯涼水喝。許是先前聞了一路食物香氣害的,喉嚨有點渴。
地獄七國並非全有著宜人的生活機能,起碼他最初落腳的憤怒之國就可謂名列倒數之席;那麼目前旅居的怠惰之國呢?同樣別想了罷。該國雖然民風祥和,適合移居的程度更被譽為僅次於暴食,可憑當地居民的行事步調,今日掛完號只怕得等一個月後才排得到診。
暴食之國誠如字面所示,享負美食之都的盛譽,更以「現代化」景緻著稱。簡單的刪去法減一減,便不難理解為何他最終選擇至此就醫。何況,這裡還有他想見的人。
陡然間,通往走廊的房門外傳來聲響,門把被什麼東西撓抓了幾下。他放下喝到一半的玻璃水杯,沒有放過任何一絲動靜。即便心中有所猜測,可他只是屏住氣息按兵不動。
接著喀一聲,門打開了。
所來非人。是那隻長毛狗。
戚風以牠靈敏的狗鼻子頂開房門,一發現千壽,兩顆黑溜溜的小眼睛頓時亮了。喜樂蒂牧羊犬以跑百米之姿暴起,四條腿一蹬地一躍起,全身昳麗的焦糖色毛髮隨之翩躚起舞,一溜煙便衝到千壽腳下,打滾也似的歡快蹭個不停。
千壽見狀,斂起原先的警戒,單膝跪地蹲下身去抬手就是一陣撸狗。黝黑的指頭在小狗肚皮上胡亂抓弄,順過白色的胸毛,滑到下頷處淺淺地搔癢,長長的狗毛從五根指頭間溢出,反過來也若有似無地撩撥著他的手指。
待到一人一狗盡興過後,千壽重新拿起水杯就口,戚風哼哧哼哧地爬起來,望著面前男人的眼神洋溢著無盡的專情。
這時走廊上再度傳來腳步聲。被戚風打開的房門尚未關上,他抬起頭,恰好與來人四目相對。
「千壽?這麼巧?」
陳孝全愣了一愣,順手將電燈打開,白熾光啪地映滿屋內,喝水到一半的千壽登時嗆得一連咳了好幾聲。
戚風不愧身為一隻擅於獻媚的小狗,站在千壽腳邊馬上大驚小怪地汪了幾聲,一副著急的模樣。陳孝全也趕緊放下手邊東西上前,替千壽順一下後背。「小心點。怎麼嗆到了?」
少年的皮膚白皙,暴露在白光底下更要出色,若說那是白珍珠的白,那麼有了散瞳劑的濾鏡加乘以後,那道光芒便不再只屬於汪洋裡的一顆珍珠;那道光純粹、熾熱,從中望不見一絲瑕疵,白珍珠已然昇華為一顆星子,一顆縱使投入太虛,也埋沒不住它光輝的織女星。
即使千壽閉上眼,眼皮裡依舊深深地烙印下懾人的一幕。
唯有在面對超越認知的神聖莊嚴之際,人才會意識到自身的渺小。
那是電,是光,是……
荒唐。他猛地甩甩頭,迫使自己中斷思緒。
千壽抹抹嘴角,緩過呼吸:「沒事。」
眼藥水持續發揮藥效,他睜開眼時,不由自主地微瞇起來(眼睛只是從小變得更小一點而已),不過像陳孝全這麼一個心細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理當關切出聲,可千壽只答道光線刺眼,還沒適應。人從昏暗中陡然直面光明,無論身體機能再如何高強,都免不了要瞇細雙眼。因此陳孝全半信半疑,姑且先接受了這個說法。
他走回桌邊拿起方才擱下的蛋糕盒,邊打開邊問:「要吃嗎?剛剛幫小春買的,剛好有多買一點。這家店要排隊不好買欸,趁今天平日早上去還排了半個多小時才買到,應該真的有好吃到值得大排長龍吧?不吃我要冰冰箱。啊但你不吃甜的,還是我先吃看看會不會太甜?」
少年自顧自地把來龍去脈交代一遍,不止解釋了剛進房時那句「很巧」的用意,順便連心路歷程都攤開來分享得毫無保留。
敞開紙盒的動作幾乎就接在話音落下的下一秒,淡淡的麵粉香一下子滲進空氣裡。陳孝全轉過頭,最後又問了一次:「怎麼樣?」一雙孔雀綠的明眸彎起,少年露出一口潔白皓齒。
那是純淨與聖潔,是光,是唯一的──
嘩啦。
千壽捏碎了手中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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