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


  他看到刀鋒穿破自己胸膛。
  體液汩汩流出,熱燙的,浸濕了衣襟。血是鐵鏽的味道,此時宛若覆在刀上的一層鏽,全部攪和在了一起。
  緊接著那把刀向後抽出,俐落得連同氧氣一併抽乾。鮮血彌補了肺臟的空缺,他發不出聲,咚地一下悶響,於榻榻米上氣力盡失。

  ──目占千壽最後記得的就這些了。

  「喂,那邊的,對就是你。」一頭紅髮火燒似的青年喚道。「我在忙,你能快點就算幫忙了。」
  千壽循聲抬頭。右手下意識撫上胸口,卻摸不出任何異狀。
  「這裡是地獄。」看著下一個辦理手續的新住民走過來,考區事務官開門見山說明。青年的口氣沒有太多禮節,不過能從一些小地方看出他的細心,好比說,他很快便接下去補充:「喏,不然換成你們那的其他說法,黃泉?奈落?三途川?總之都是一樣的地方……最後的好像不太對,這裡沒有河,但反正其他國有。」

  耳朵仔細捕捉關鍵字,若他理解得不錯,對方雖然雲淡風輕地說著,內容卻形同在宣告他既定的死亡。
  一些情緒流轉過千壽眼中,如滴水匯流,最終撓得他發癢,沒忍住一聲嗤笑。
  他半掩起嘴,為自己的失態解釋:「……沒事。只是覺得……挺適合。」
  考區事務官必定見過大風大浪了,沒有多加置喙。他遞出一些文件與物資,示意可以進城。
  千壽接過手,隨後瞥見地上一坨紙團,稍微攤開看完便放到事務官的辦公桌上。「你的。」他走入惡魔島,將倒抽一口氣的事務官留在身後。

  ◈ ◈ ◈

  置身於陌生的機械建築城中不免讓人恍惚。不過也有些熟悉的事物:晚風裡有腥甜,遠方的空氣震動著,不絕於耳的混亂溢滿這座國度。

  他找了間酒肆入內,一間人們稱之為「酒吧」的地方。以紅銅為基調的室內裝潢,天花板懸吊了數顆燈泡,昏幽的鏽紅色光線打下來,整間屋子彷彿一座大型酒缸。
  菜單上是陌生的文字,儘管他毫無理由地讀懂了,卻仍然讀不懂那些字符組成的句意,因此千壽讓店家決定上哪種特調。服務生話不多,送餐時甚至沒有任何招呼語。空氣中懸浮著冷漠的粒子,就像牆上那些裝飾用的金屬零件。
  送來的特調用玻璃高腳杯裝盛,杯裡的液體中心正釋放出肉眼可見的電氣軌跡,冰塊讓杯壁泛起水珠。他連碰都沒碰。

  他拿起桌上的叉與刀端詳。銀色的外觀,重量倒很輕,大概不是純銀。料想普通酒肆也不會提供銀製餐具。
  陡然間,一個聲音竄入他面前:「晚安,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千壽聞言抬頭。對方有著一副西洋人的長相、一頭褐色鬈髮,圓臉上蓄了一把絡腮鬍,約莫三、四十歲的外貌。小巧的圓眼鏡掛在鼻樑上,看上去有些糊塗。兩人都明白酒吧裡還有空位,然而千壽迎上對方友善的笑臉,示意對面有個空位。

  「我能請你喝一杯嗎?我是溫斯頓。」
  溫斯頓請服務生協助把餐點從原先的座位移過來,同時正準備再要一份菜單。見狀,千壽以指尖點了點特調,歉疚地表示自己這杯還滿著呢。
  「如果能和我說說這個城鎮的事,我會很感激的。可以叫我和仁。」
  他想要情報,任何能夠迅速進入狀況的情報。
  「你果然是新來的嗎?噢,無意冒犯,我在想你也許是日本人?」
  千壽眨了眨眼,笑道:「因為服裝嗎?」他還穿著生前那套小袖與裁著袴。「街上的人穿的是這裡的衣服?」
  「對啊!對啊!」溫斯頓的肢體動作頓時豐富起來,邊說話邊用力點頭。「你說那些看上去大同小異的套裝嗎?那都是國家發的裝束。」

  男人順著話題開始分享自己所知道的,包含地獄七國的介紹、地獄的生活知識、憤怒之國大抵是個怎麼樣的地方。他住在不平等區好幾年了,由於總是忘記撕下日曆,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過去多久。
  他講得口若懸河,一杯琴通寧很快乾去大半,期間讓服務生又上了一杯黑啤酒。初來乍到的青年靜靜聽著,隨著對方的話語用手指在玻璃杯上畫圈,狀似若有所思。
  好不容易出現停頓,顯然說得差不多了。千壽抬起眼,笑得有些靦腆:「謝謝你,溫斯頓先生。你這麼好心,有什麼是我可以回報的嗎?」
  言下之意,他總算問起男人接近的目的。

  溫斯頓瞪圓他祖母綠的雙眼,連忙擺了擺手。
  「不瞞你說,我一直想認識日本來的朋友。我在書上讀了不少介紹,噢,那些神秘而迷人故事,尤其是忍者的歷史,忍者屋的機關發明可真是充滿了智慧。」男人啜了口酒,盤裡還有一半的菜沒動,都涼了。「過去我只是死讀書,不過現在,你出現了。」
  聽了溫斯頓的理由,千壽只是抓出陌生的字眼,提出疑問:「忍者?」
  這下倒換成溫斯頓大感詫異。他的嘴開合了幾次,組織著語句,最後一邊困惑著,一邊依照書本讀來的知識形容。
  那些形容充斥了不少誇大情節,間或夾雜熟悉的敘述,千壽於是心裡有了個底:「聽起來是你們這裡的叫法?就我所知,地域不同有不同的稱呼,像是伊賀和甲賀的傢伙、上杉謙信的軒轅、伊達政宗的黑脛巾組。你說的是這些?」
  顯然溫斯頓是聽過這些集團的,兩個人的話又搭到了一處,讓他興奮地猛附和。

  「說起來,這裡有戰爭嗎?」
  「戰爭啊……」溫斯頓搔了搔頭,「國與國的我沒聽說過,頂多惡魔島和暴政光榮的關係劍拔弩張的;一些地方性騷動的話,你可能也看過了,街上三不五時就有,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
  「就這樣?」千壽的語氣有些不可置信。他出生在動盪不停的紛亂時代,然而下了所謂的地獄,卻似乎比不上生前的人世那般,干戈永無止息之日。
  與玻璃杯相貼的指尖收了回來,抵到唇前。他闔上眼,感覺到自己的唇輕輕顫抖。這麼荒謬的事,要忍住笑可讓他費了點力氣。
  千壽深呼吸一口氣,一黑一黃的眸子睜開時閃爍著光輝。

  他突兀地來了一句:「我曾聽說,要提防戰場上的羅剎。」
  「羅剎是?」
  「司掌破壞與毀滅的鬼神,以人肉為食的怪物。永無止盡的戰事會把人逼瘋,其中殺人無數的、嗜殺成魔的人,就被稱為戰場的羅剎。歷史上凡是動亂的時期,應該都有過這類人存在。」他晃了晃那杯藍紫色特調,裡頭的電氣特效早已消散,冰塊化得差不多了,最後一點碎冰喀啦一下輕碰,整間酒缸好像也多了一絲涼意。
  「──不過是個傳說罷了,就當是答謝溫斯頓先生的故事。在這裡用不著擔心,太好了呢。」
  男人那張滔滔不絕的嘴也鮮有安靜的時刻,看上去聽得一愣一愣的。

  接著千壽改聊起其他話題:「溫斯頓先生還記得生前的事嗎?你是南蠻人?」
  話音方落,剛才還傻愣著的大叔驟然笑出聲,笑得眼角都逼出淚光。溫斯頓的嗓音一如他外表給人的溫潤印象,笑起來則像是久未上油的機械,磨損得不甚動聽。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他以手帕抹去淚水,推了推眼鏡:「我不會這麼稱自己。你們日本將自己稱作日出處對吧?」溫斯頓的眼神忽而變得鋒利,「『日不落帝國』──在我們那裡,是這麼說明自己國家的。」
  他貌似許久不曾向人提起生前的事,兩眼的焦距落到遙遠的一個點上,整個人浸泡在懷念裡。
  「而那都是些好久以前的事。從前我做過一點研究,不怎麼成功就是了。」

  談話間,彼此流露的情緒幾乎都是轉瞬即逝,除了溫斯頓的熱情猶存。他直視眼前的東方面孔青年,伸出手,語氣裡滿是誠懇:「今晚很高興和你有個愉快的談話。如果你願意,叫我溫斯頓就好。」
  千壽注視著那隻手,尋思著是讓他回握的意思,便也抬起手要回應,然而插曲來得突然,手邊那杯調酒離得太近被碰了個正著,整杯冰涼的液體頓時朝溫斯頓的方向灑滿整桌,閃避不及的一部份甚至弄濕了褲管。
  兩個人都是一怔,還是千壽率先反應過來,語氣緊張地關心道:「抱歉,你還好嗎?要不我賠你一件褲子?」
  溫斯頓再度擺擺手,表示他進廁所處理一下就行。

  服務生被叫來清理,對面的座位空了下來。溫斯頓離席前仍然好聲好氣笑著,沒有為此動怒。千壽另外向服務生要來一杯空杯,倒入半杯奶茶色的飲品,再混進剩餘的三分之一黑啤酒調色。待到男人處理完褲管的飲料漬歸來,他便將玻璃杯推到對方面前搶先開口:「稍早實在失禮了。這杯由我請客,看在我想賠罪的份上,你能賞臉嗎?」
  溫斯頓只是喊著飽了飽了,笑得有點無奈,不過依然接受這份心意喝了幾口。估計是陌生的味道,他好奇詢問這是什麼酒,千壽一臉為難地回答看不懂菜單,就請店員上點好的東西來。
  「那麼,溫斯頓,你還記得剛才提到的研究嗎?我有點興趣。」
  男人的口中很早就透出酒氣味,臉龐也有幾分紅暈,再加上先前一陣混亂,現在靜下來後酒勁似乎才後知後覺湧上,眼神逐漸變得渙散。
  「……研究?喔,是關於腦的……是什麼來著?我們剛才……說過什麼嗎……」

  酒吧裡遇到搭訕是常有的事,有人趴下倒頭就睡更不是什麼怪事。
  千壽起身來到櫃台,指著座位上睡得不省人事的中年男人說道:「那個人會付錢。」便離開了店裡。

  他尋了一處沒有人煙的小巷,把剩下的半杯前塵之淚倒進路邊水溝。
  看來事務官說的效用不假。那麼地獄就是這種地方也是真的?
  一件事被證實不代表其他皆為真,在謊話裡摻入真話,謊言便容易趨近真實;反之,在真話中添入謊言,真實亦會受到汙染。
  可這裡是哪種地方,又有什麼所謂嗎?至少對目占千壽而言,如何生存下去才是至為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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