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長官都帶著最好的菸下地獄了。」
他在另一波天旋地轉中閉上眼睛,努力不讓自己吐出來。
每次坐上軍卡就是一場活生生的惡夢,說是地獄也不為過。空間昏暗狹小,氣味混雜,士兵緊密排坐,共享彼此的汗臭與體熱,連面罩下粗重的呼吸都近得像是自己的。座椅很硬,路況更糟,每次駛過坑洞與石塊,世界都像是被狠狠抓起來甩了一次。頭隔著鋼盔用力撞上車頂,痛得要命。
角落還留有嘔吐物的酸味,如幽魂般陰魂不散。但是知道除了他以外還有人無法承受這種折磨,對現狀可謂毫無幫助。這時如果有尼古丁會好上許多,至少在他因暈車而死前還能有最後的一點小小享受。
糟糕,真的要吐出來了。
冷汗浸背,內衣濕黏如第二層皮膚。他的座位塞在車斗最底端,往好處想,也最不會波及他人。可以的話還是想避免與人結怨,他可沒有讓生活過得更艱難的打算。
忍耐太需要專注,導致他直到肋骨被頂了第三下,才發現一直戳著他的不是槍,而是隔壁隊長的手肘。見他終於將注意力轉過來,隊長朝他點了下頭,示意他把面罩拉下。
難不成是看出他即將成為車內汙染源,打算先揍他一拳嗎?雖然不明所以,但服從早就深刻在每個士兵的骨肉上,因此他仍依言照做。更加濃厚的臭氣撲面而來,簡直就像撞上一堵牆,撞得他頭暈腦脹。幸好隊長還有惜兵之心,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就迅速往他嘴裡塞了個東西。第一秒他差點咬下對方的手指,第二秒清涼感在口中漫開。
薄荷糖。他記得配額明明早就不再發給他們這一營了。
他遞過一個詢問的眼神,希望劇烈顛簸不會扭曲他的訊息。你怎麼有?
隊長眼睛瞇了起來,面罩與鋼盔之間只剩一條細縫,他猜那大概是個笑容。熱度靠上他的脖頸,身為他隊長的男人傾身過來,耳語在車輪崎嶇震動之間被輾得很輕很薄。
「昨天跟人賭贏的,不要跟別人說。」
那還真是珍貴。
他手指併攏,掌心朝自己後指尖輕觸下巴,接著向外攤開。謝謝。他平常其實不常比正式的手語,使用一種他人無法理解的語言反而只會徒增困擾,隊長是極少數能順利溝通的對象。他自認不是什麼感性的人,但也必須承認遇見隊長確實幸運。
「哦?來歌這麼感謝我啊,還送飛吻。」
是他的錯,這世上就是有些會故意曲解的渾蛋。
他看著對方,最後豎起中指,以世界共通語言替這場對話畫上句點。
-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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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天旋地轉中閉上眼睛,感覺有什麼正從體內流失。
大概是血,或腸子,或生命,他也不確定。但那好像怎樣都好。耳鳴像轟炸一樣繼續強硬地塞入耳朵深處,地面在震動,像軍卡駛過爛得要命的路,有人在大喊,有人吐過,也有人遞來一顆小小的薄荷糖。
重點是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腦袋很暈。他努力回想,只記得隊長挑起眉,沒有對他失禮的下級越矩行為多做表示。說起來,隊員們也總愛鬧著喊他來歌中尉,明明現在就只是死了也沒人會在乎的下士。隊員都是群好人,在軍隊裡真是該死罕見,難怪會被推出來送死。
可惡,真的好痛,比頭撞到車頂還痛,搞什麼啊。他好需要尼古丁,為什麼身上沒有呢,他可是要死了耶。聽說長官都帶著最好的菸下地獄了,這就是他菸盒空了這麼久的原因嗎,他明明要求不多。後期物資稀少,什麼都缺,缺武器缺食物缺人。缺時間。
「不要生氣嘛,那我再跟你說個祕密。」
你說啊。
「除了這個,我還贏了另一個東西。」
嗯,什麼?
「菸。整整半包,厲害吧。但今天出來得太趕,沒帶到,可惡。回去分你一根。」
好啊。
他微笑,用雙手比劃。等我們都活著回去以後。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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