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where the seas collide
屋子裡又淹水了。
他抬起腳,又無功而返踩回及踝積水。一波迷你海浪以他腳邊為中心向外擴散,拍上屋內擺設,再帶著濕潤聲響迅速隱沒,彷彿鯨鰭潛入浪與浪的縫隙。屋內瀰漫著淡淡潮味。他在原地安靜等了數秒,讓鼻腔與肺部適應突然擠進的濕度,而最後一道水波也歸於平息。
傢俱都浸泡在水中,桌腳爬上深色水痕。在紀登茲問他為什麼不乾脆墊高之前,他從沒想過要這麼做,後來也依舊懶得動手,反正又不會壞。根據經驗與水位高度,情況不算太糟,但顯然也無法立刻解決。心中很快完成衡量,望向窗外時看見一片霧氣,正如預想般薄薄一層貼在窗面上,細密水氣挾帶的鹽分顆粒幾乎清晰可見。
能見度還可以。
黏重濕意裹著腳踝與腳趾,他乾脆脫下鞋襪,直接踩上泡得濕軟的木地板。在現實之中他很少這麼做,畢竟水底暗處總藏有奇怪的東西,還會以堪比藤壺的固執攀附在皮膚上。但精神領域就沒這問題,至少在屋子裡他能保證如此。外頭的海倒不好說,尤其是在這種起霧的日子。
在這些偶然的日子,海水會入侵木屋,白霧裹起沿岸,遠方塔群頂端卻隱約彎得更近,巨大而緩慢地將整座海灣收攏其中。明明他從未在圖景內感受過地震,但每次在屋內睜眼都會發現東西散落一地,四處蒐集來的小玩意在水中載浮載沉,搞得像個裝滿洗澡玩具的浴缸。
不怎麼變的大概只剩碼頭。無論當日水位多高,灰白色碼頭都如浮出換氣的鯨,於朦朧霧氣中靜靜貼伏在海面上。橋面越往後便越細窄,蜿蜒著朝海中央一路延伸,最終游入水面之下。若先不論其他異常,他其實滿喜歡欣賞這副景象,有時見霧不濃,還會走到碼頭半路,坐在邊緣聽浪沖刷鯨骨的聲音。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能共享這份悠閒,裴勒就是一例。她總說他過於隨意,他倒覺得無辜。不然還能做什麼?他可是在想盡辦法讓監禁時光過得舒適一些。
每個好老師都會鼓勵學生探索解答,他的裴勒教授顯然也不例外。在會議又一次被迫中斷的某個下午,她筆尖在空中劃圈,最後停在他的眉間:「你的虎鯨就不能想想辦法嗎?讓牠早點放你回來工作。還是你是想趁機偷懶才沒採取行動的?」
「右舷有時不太聽我的話。」他沒回應後半段的指控,倒是頓了半秒,又辯護般補充:「而且牠本來就很有主見,又聰明。只要水淹到一定程度,想控制牠就不太容易。」
「嗯哼。」
「但我確實偶爾抱持著摸魚的心情。」
「想被扣薪不用說得那麼迂迴,安瑟耳。」
能試的當然一開始就試了。若非束手無策,燈塔不會願意放開珍貴資源,他自清醒後便在醫療棟住了整整一個月,親身體會何謂呵護備至。但說到底他也只是稍微重要一些些的角色,在損失超過利益的那刻起便價值歸零,上面讓他簡單簽個名,就乾脆俐落地回歸普通社會。
精神圖景異常變動誘發之生理不適症狀。暈眩、噁心,認知錯亂,逼迫患者進入個人精神圖景,且無法自行離開。發作時機、程度、原因皆不明,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眾說紛紜,最終拍板定案,統稱非典型精神紊亂症候群。現在他還是每兩週就會乖乖回診,病例上始終曖昧寫著「精神壓力過大」,好讓一切看起來尚在理解範圍,而非無藥可醫。
幸好還有裴勒。他親愛的、風趣的、溫柔和善的裴勒教授,張開溫暖的雙手,給了他可以隨時安心進入海灣玩耍的安身之處。不然按他三不五時就會發作的狀況,想找個正常工作多少有些麻煩。為報答這份恩情,他很樂意多做些分外之事。
但話說回來,他也沒料到出差範圍還包含沙漠。
如同計算,這次淹水半小時內就退去,換算現實大概也就三四分鐘。但當他從圖景中離開,一睜眼便是裴勒百無聊賴坐在助教辦公室沙發上的模樣。那張沙發通常是給來疏導的系上學生,要討論事情的話還有更正式的桌椅可用,但他跟裴勒都不是那麼規矩的人。
「太慢了,睡美人。」
在「抱歉久等了」與「也沒那麼久吧」之間,他決定說些更實際的:「都交接好了。學務資料大部分交給萊力,報帳部分霍小姐說她能負責。如果還需要額外人手,我也跟隔壁交代過,隨時可以借用。」
其實沒什麼要特別報告的,但裴勒依然懶洋洋地看著他。他很熟悉這副表情,當他還是學生時講台上的裴勒也總是這樣看著底下。那代表「我還沒聽到我要的回答」。
「紀登呢,跟他說了沒?還有好好開導他,我不想哪天來上班發現他堵在門口,要我生出另一個名額。想都別想。」
其實他早就和紀登茲討論過這件事,但紀登茲的反應一如預料,而他不是很想細談。「如果他真的來找您,就跟他說其實我在倦怠期,參加計畫的真實理由是想自己一個人冷靜。」
「哦,真的是倦怠期?情侶吵架?」
「他跟右舷都有點太黏我了。」他微笑著答非所問。「總之,我不在的這段期間,歡迎自由使喚紀登茲。」
「說得好聽,我才不會自討苦吃找那傢伙疏導。」
閒聊夠了,裴勒像是終於想起自己的目的,拿起放在一旁的牛皮紙袋交給他。他撐開袋口,看見裡面全是通關文件與識別證等資料。也不知道裴勒動用了什麼手段與人脈,原本交到裴勒手上的機密文件,就這樣簡簡單單改填了他的名字。他對裴勒的背景一知半解,老實說也沒太大興趣深挖,裴勒更沒費心解釋。「名義上就是個普通的文化調研團,很自由,你看著辦吧」,她是這麼說的。
紙袋內容物很齊全,即使要立刻出發也沒問題,不過這也代表很快就得告別故鄉舒適的海灘,前往另一片乾漠沙海。自離開燈塔後,就沒出過這種遠門。他突然很想抽根菸。
「真的沒有需要我特別調查的?」
「老師說話都沒在聽?顧好你自己就行。」嘴上這麼說,但裴勒還是稍微從沙發上坐直,同時換上更低沉的口吻:「別想太多,專心找出『汙染源』,這就算幫我的忙了。還有不准硬撐。」
「請放心,您也知道我很愛惜生命。」
汙染源啊。裴勒的精神游絲飄散過來,細絮的關心柔軟擦過臉頰。他跟裴勒有份默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便不會再提。裴勒將名額讓給他的理由很簡單,她 15 歲的哨兵兒子同樣深受精神疾病所苦。如果這趟地宮之行能找出導致不明精神紊亂的原因,對他們來說都是雙贏。
他輕柔梳過哨兵有些波動的精神力,像個友善的擁抱,但裴勒本人只是擺擺手。
「記得活著回來,不然那群小孩跟紀登會讓我提早下地獄。」
2025/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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