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痛
我和椛亞小姐並不算熟識。
但我熟知這個家。總帶些許濕潤氣息的空氣,浸潤了無數足跡而色調深沉的木質地板,每個走廊的轉角與障子開闔聲響。線香的味道。我能在未點燈的夜裡,從宅院最北端的園藝倉庫一路穿越各間別房與長廊,橫跨大半個宅第,找到發出細微騷動的大宅一角。有時是磚瓦略略滑動的動靜,有時是有誰輕輕踏過緣廊的吱呀暗示。但十之八九,我都能發現椛亞小姐。
椛亞小姐從小就是個難以捉摸的孩子,但老爺似乎覺得這樣很好。他從未指示家裡的人要對椛亞小姐多加管教。無論是家教課時間到了卻不見人影,或在眾人尋找許久未果,最後才發現椛亞小姐躲在高床下睡著時,老爺都只是笑笑。我還記得當時老爺像在哄貓咪一樣,幾乎整個人趴跪在泥地上,輕聲喚著仍睡眼惺忪的椛亞小姐。後來椛亞小姐爬出來,看著同樣渾身塵土的老爺,沉默了一會才抱住老爺。對不起,椛亞小姐說。
老爺輕輕回抱。他問,你是在找レス嗎?
嗯。我以為レス又藏在這裡了。
老宅腹地廣大,有無數適合躲藏的理想地點。老爺點頭表示理解。他看了最後一眼高床空蕩蕩的陰影,牽起椛亞小姐,祖孫一起脫了鞋回到屋內。有段時間,這種事每隔幾天就會發生一次。椛亞小姐對此有著奇怪的天分,加上身體柔軟,總能找到家中最崎嶇狹窄、最無人注意的角落,像隻蛇般悄悄蜷縮在窩中。
偶爾,當椛亞小姐心血來潮,她會從藏身處突然冒出來嚇唬經過的人們。每當得逞,椛亞小姐都會開心哈哈大笑,尤其在成功嚇到老爺、少爺和少夫人時更會親密地抱住不放。老爺和少爺夫婦都從未出言斥責,反而笑著接住撲出來的孫女或女兒。他們沒有阻止椛亞小姐的惡作劇行徑,只私下拜託親戚和家中幫傭多擔待。幸好家中不常有陌生來客,而且也許是在這反覆的你來我往中確認了什麼,椛亞小姐漸漸減少了這類舉動。直到椛亞小姐離開家中,獨自前往東京就學,我才發現沒有椛亞小姐的家,竟安靜到彷彿能聽見鬼魂走路的聲音。
椛亞小姐離家這幾年不常回來。她從身高不到我腰際的小女孩,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面貌也逐漸長成我不熟悉的模樣。從那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冬日開始,椛亞小姐就不太一樣了。她的瞳孔變得細長,舌尖開出分岔。我曾聽見外頭飄來細碎低語,說椛亞小姐真變成了一條蛇。她在林中迎來了專屬於她的蛻變,為了成長而褪下舊皮,煙色雙眼經雨水洗去蒙霧,浮出宛若山稜線日出的的金色光澤。
蛇是代表重生的生物。
「聽說濡女今天也下山了。」
「是嗎?誰看到了啊?」
「野田先生啊。好像早上四點多吧,開著他那台小貨車上山,結果遠遠就看見了。潮濕的長髮和蛇臉,是濡女不會錯。」
「啊,沒錯,今天凌晨下了場雨。這也難怪。」
「野田先生也說他有點擔心,不過回過頭就沒看見了。應該沒什麼事吧。」
「唉呦,真是上天保佑足矢家。」
「沒錯,上天保佑。」
椛亞小姐這次回家時,照例先與家中成員一一打了招呼。先是少爺夫婦,再到老爺的房間問好,途中遇到園丁和家傭時也面帶笑容關切幾句。那隻白蛇依然盤繞在椛亞小姐肩上,不少人藉機摸了摸光滑的蛇鱗,以示歡迎對方回來。椛亞小姐和白蛇總是形影不離,然而唯有在此時,她會讓白蛇留在房間中陪伴老爺,自己回到宅中最大的座敷。
佛壇上擺著兩張相片。椛亞小姐點了香,閉上眼雙手合十。這麼說也許有些奇怪,但我喜歡看這副景象。線香的味道講究,是老爺親自挑選的,品質上好。夫人生前對於焚香頗有研究,老爺耳濡目染,跟著記得了夫人的喜好。每當點起這枝香,整間座敷便宛若沉入水中,渺渺繚香隔絕開外界,只能聽見彷彿自水底傳來的深沉響動。如果聽得再仔細些,便會發現那是自己的心跳聲。
我喜歡那份能感受到沉積歲月的寧靜。足矢家成員的舉手投足總帶一分優雅,即使是椛亞小姐也不例外。我想這就是古老家族代代傳承下來的從容。
我並不明白異能,更不知道椛亞小姐操縱蛇的能力詳細為何。在我那個年代,異能無異於怪談,是神靈附身或詛咒,因此人們或崇敬,或畏懼。足矢家陸陸續續出過一些異能者,在社會最恐慌的時期,這間大宅甚至曾遭火炬包圍。幸好這座木造宅邸終究還是躲過祝融,只留下火焰餘煙般的傳聞。聽說足矢家的古宅裡住滿了鬼。聽說足矢家被下了詛咒。
聽說足矢家的孩子總會夭折。
山中有濡女的傳說。只要見及濡女,便會大病不起。聽說足矢家先祖為求財富,家中私自祭拜蛇靈,同為蛇妖的濡女上門要求祭品時卻遭拒絕,濡女因而大怒,揚言報復。足矢家先祖雖設法將周遭水源填平,封印濡女的行動範圍,然而每逢雨日,濡女便能暢行無阻。若足矢家後人膽敢於此時外出,即會遭濡女下咒,突生無以治癒的急病。
所以足矢家另一個孩子才那樣走的啊。
但我知道,濡女全是無稽之談。足矢家從未受詛咒所纏,古宅中的鬼魂也只是故人不曾離去。僅僅是運氣不好,足矢家另一個孩子恰巧死於大雨滂沱的日子。
病因也只是再尋常不過的急性氣喘發作。伶澄小姐素來身體孱弱,稍有激烈活動便容易咳嗽不止,偏偏總愛和椛亞小姐在家中嬉鬧。相較稜角已經磨平的大人,足矢家的孩子感官更加敏銳。她們總能搶先一步察覺風中的溼意,提早預測他人的行動,因此能夠預先潛伏,如等待獵物經過的蛇。兩位雙生子仗著樣貌相仿,經常一人冷不防從角落冒出,要選定的目標辨認眼前究竟是椛亞還是伶澄。這類突襲層出不窮,眾人都早已習慣,甚至私下打賭今日會被雙生子中的哪一位攔下。
兩位小姐並沒有上一般體制的小學,身邊同齡人只有偶爾來訪的親戚孩子,因此從小就慣於自行尋找樂子,老宅與後山整座廣大森林都是足矢家孩子的遊樂場。捉迷藏則是最常出現於家中的遊戲,偌大宅邸成了絕佳場所,家傭總得花上好一陣子才能尋得人影。其中伶澄小姐更擅長躲藏,十之八九只有椛亞小姐能找到。
相較於其他人,伶澄小姐也更喜歡被椛亞小姐發現。有時即使我知曉伶澄小姐的所在地,也只會微笑目送椛亞小姐毫不知情地奔走而過,一陣子後才靈光一閃般折回,打開伶澄小姐藏身的櫃門。蟄伏已久伶澄小姐會跳出來抱住半身,接著兩人笑倒在光潔的木地板上。綁成辮子的白色長髮交錯,細碎陽光織於其中。
「モア怎麼知道我在這?」
「レス留了那麼多線索,找不到才怪。 」
「那我要再躲一次。」
「好啊,給你三十秒。」
「三十秒哪夠啦!」
兩個女孩邊嘻笑邊從地上跳起,一個轉身跑向走廊,另一個則哈哈大笑,遮住眼開始倒數。
我和椛亞小姐並不算熟識。相較之下,我也許更瞭解伶澄小姐一些。
也許我是最後那場遊戲唯一的見證者。也許只有我能代替渾身濕淋的椛亞小姐解釋這一切。也許除了古老大宅中徘徊不去的陳舊靈魂,再無人知道伶澄小姐也同椛亞小姐,迎來了屬於她的蛻變。
我還記得那年 12 月底,伶澄小姐受了風寒,好幾日都不見起色。銳利風聲鑽進呼吸縫隙,夾雜在窗外驟雨傾盆之中。椛亞小姐將窗戶緊緊闔上,阻絕外頭張狂風雨。她幾乎整日待在兩人的房內,一頭長髮未綁,持續小聲地和伶澄小姐說些什麼。
レス,明天我們生日,我偷看到了喔,媽媽有準備蛋糕。
モア,我好無聊,我們來玩捉迷藏好不好。
可是レス,你身體還沒好。
拜託モア,如果我明天狀況有好一點,就陪我玩嘛。
「レス——」
「モア——」
雙生子拉長了臉,拖著長音喊對方名字,然後相視噗嗤一笑。
伶澄小姐最終過了個快樂的 12 歲生日。
也許是藥終於遲來地起效,伶澄小姐幾乎恢復到與平日無異。少爺夫婦成功阻止伶澄小姐在家中跑跑跳跳,足矢一家圍著生日蛋糕,在兩位壽星同時吹熄蠟燭後熱烈鼓掌。
也許只有我看得出,伶澄小姐幾乎沒有吹出氣息。
モア跟レス想許什麼願?老爺問。
モア要和レス永遠在一起!椛亞小姐大喊。
這種事才不用許願,伶澄小姐輕敲了下椛亞小姐。總之陪我玩啦,昨天明明說好了。
我希望你們把窗戶關好,別讓風吹進來,然後不要用跑的,這就是我的願望,少夫人說。
對,至於我的願望是你們今天都能早點上床乖乖睡覺,少爺最後補充。
雙生子齊聲應下,以尚在母親接受範圍內的速度回到房間。緊閉的窗外風雨依舊,雖剛過正午,僅開一盞小燈的室內卻暗得連陰影都失去邊界。モア,來玩捉迷藏。可是レス,你身體才剛好,不要亂跑啦。
我看著伶澄小姐歪頭思考。「那我不離開這間房。モア你出去數三十秒再進來。」
「三十秒就好嗎?」
「夠了夠了,房間又不大。」
我看著椛亞小姐揚起眉毛。「你不會偷偷溜到別的地方吧?」
「你以為我是蛇喔?我又不會鑽洞。」
「好吧,相信你一次喔。」
我看著伶澄小姐,又看向椛亞小姐。我想起陽光燦爛的午後走廊,又想到關於雨日的濡女傳說。我記得椛亞小姐許的願望,同時又忘不了伶澄小姐在聽見這句話時的眼神。
「不準耍詐哦。」椛亞小姐在門口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把障子拉上,接著倒數聲從薄薄的紙門後傳進房內。然而伶澄小姐並沒有動作,依舊坐在還未收拾,依舊有些凌亂的床上。直到時間剩下最後十秒,她才走到房中唯一的那扇窗前,用力向外推開。雨水被風挾著吹進屋內,也濺到伶澄小姐身上。
接著,她退到牆角,與我站在一起。五秒,四秒。
三。我看著伶澄小姐臉頰沾上的雨滴。
二。伶澄小姐看著窗外。
一。我們一起轉頭看向門口。
零。
椛亞小姐拉開門,看見空無一人的房間,以及大開的窗。
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請諒我僅能以隻字片語解釋。自始至終,我能見所及注定有其極限,就如我其實從未與兩位小姐交談。我有幸窺得的,也不過是悠遠時光中的一時半刻。而在這樣的我眼中,椛亞小姐衝向窗戶,雙手緊攀窗框,傾身入雨幕之中。她也許大喊了伶澄小姐的名字,卻被風聲和深遠的山林吞沒。
如果這是另一個惡作劇,此時伶澄小姐該從背後跳出,緊緊抱住她大笑出聲。但事實上,伶澄小姐依舊站在原地,距離椛亞小姐不過半步。
伶澄小姐的煙色雙眼中彷彿有光。她看著自己的半身從窗邊退開幾步,接著慌亂的腳步聲逐漸遠離房間。不出片刻,我看見椛亞小姐出現在窗外,往色澤被雨勢浸潤得更深的山裡奔去。我無法攔住她,甚至連出聲呼喚的能力都沒有。足矢家的鬼魂終究只是鬼魂,我們僅能見證孩子成長,並目送他們離去。
待視野中再無椛亞小姐的身影,伶澄小姐深吸了最後一口氣。趁跪倒在地前的最後一刻,笑聲終於從她的喉管中鑽出。
據爾後趕到的醫生說,伶澄小姐症狀惡化之快,即使並未被暴雨耽擱路程,怕也是回天乏術。其病程發展異常,就像受到其他因素影響。在此期間,沒有人知道椛亞小姐身在何處。
但我們都清楚,在捉迷藏中,伶澄小姐往往是更善於躲藏的一方。
只要給她從目光中消失的時間,她就能讓任何人都無法找出一絲蹤跡。縱使是椛亞小姐,也總有一次會錯過對方卻不自知。我想,這是因為伶澄小姐太過敏銳,連命運的行蹤都能感察。所以她能預測事物軌跡,躲開搜索目光,藏在無人能找到的角落目睹一切。
接下來的事,伶澄小姐想必也早已知曉。
隔天日出,雨剛停,椛亞小姐雙手捧著一隻小蛇回家了。
人們在大宅中慌忙奔走。老爺最先緊緊抱著她,最後牽起椛亞小姐,祖孫一起回到屋內。白蛇始終纏在椛亞小姐的手腕上不放,彷彿那本就是牠的歸處。那天是新年伊始,山中的鐘早已敲完一輪,宣告日月流轉,萬物迎向新生。
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椛亞小姐臉頰上的雨水,如蛇鱗般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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