飴天才

  像琉璃珠一樣。

  陳孝全打開包裝紙,把硬幣大小的半透明球體舉到眼前,燈光透下來,將內部的紋理細節照了個通透明晰。

  球體的表層晶瑩剔透,圓滑得幾乎無損──除了一圈細淺的凹槽。那完美的球身就好比經過設計的刻意為之,所以球身上的槽痕,便容易被看作是另一個巧思。
  球心是實的,只有外殼的三分之一大小,像果核,斟滿湛藍的顏色。那多半是色素吧。他猜想。藍色裡混了幾道純白色紋理,像天穹覆上幾許雲靄,更像他記憶中那片浮載烏龜的守護海,浮沫隨浪濤陣陣起伏,從海岸連綿至島嶼,水色愈遠愈幽邃,愈深不可測。

  藍色的汪洋盛進他綠色的眼眸。砂糖的甜味溢滿鼻腔。
  是糖果。超市的滿額贈,一袋五顆。

  地獄的東西就連糖果也長得玄乎。他似乎又認識了地獄的一種新面貌。挺好看的。陳孝全朦朦朧朧地想著,把糖果送入口中。一反外觀別具匠心的意象,糖衣只有單調的砂糖甜味,除此以外便沒了。
  他把糖含在嘴裡,鼓起一邊臉頰,愣愣地等待球體化開。

  千壽進餐廳時正巧碰見這一幕。

  「吃飯?」青年看看桌邊的少年,再看看角落空空如也的狗碗和兩隻饜足趴地的狗。兩邊簡直一模一樣。青年面不改色心想。
  「剛吃飽。你來了喔。」陳孝全看對方眼神就猜到在想什麼。拿他跟狗比較是什麼意思?沒有禮貌。

  「千壽。」少年喊了一聲,唇角勾起,帶著甜意,起身走到矮了他半顆頭的人面前,抬起雙手捧住對方臉龐,而後低下頭去。

  那一對黑與黃的眼眸中映著少年。當千壽的名字被人喚起,眼看少年朝他走來,草綠色的高馬尾在那顆腦袋後頭左晃右擺,他靜觀著一切,包括陳孝全湊近的姿勢,對方的呼吸頃刻間襲上自己的肌膚,而他處在原地,正面迎上。
  橫亙在彼此間的距離縮短至零,他的手很自然地搭上了少年的身體,貼撫衣服的布料,感受掌中的血肉之軀。闔上眼,享受這個親自送上門的親吻。不知是誰先啟的唇,一人獨享的甜份被推至另一個人口中,一種不經意滑入的濕硬感,登時被解讀為一種異物的入侵,千壽本能地亟欲逃離,然而臉受人捧著,他出力推拒,眉宇間猝不及防地糾在一塊。
  他睜開眼,定睛後見到的是少年輕顫的眼睫。接著,他深呼吸一口氣,慢慢放鬆繃緊的肌肉。
  沒事的,是陳孝全,沒事的。
  舌頭嚐到的是甜味,是糖?

  他與半睜開的孔雀綠眼對上視線了。
  少年彎起眉眼,從中流露一抹狡黠的光采。
  千壽忍不住掐了下陳小狗的腰。

  「呃!」
  腰間的癢癢肉經這麼一掐,少年不由得鬆口,腿腳一軟蹲了下去。

  陳孝全埋怨地仰起頭,頭上恰好是千壽那副半氣半得意的表情。
  後者遞出一隻手,問:「什麼味道,你吃出來沒有?」
  「?」陳孝全有點意外千壽對糖果口味感興趣,手搭上去老實交代感想:「就甜──」
  感想卻只說了開頭。

  他的雙唇又一次與青年的相覆,手被人拉起,話語勘勘被堵在唇齒之間,分落成幾個含糊的音節黏稠稠地化在嘴裡,又一次染上砂糖氣味,又一次碰到了彼此的體溫。他發現千壽的嘴唇已不再乾澀,那裡有著濕濡與柔軟,有他先前吻過的痕跡。
  陳孝全的頸子微微後仰,承受著千壽跋扈的氣力。這回輪到他的臉頰由人隻手捧起。少年半瞇起眼,唇縫一被舔弄便順水推舟地打開,他忽然間漏了幾秒的呼吸,下意識收緊了還搭在一起的那隻手。表層的糖衣在口腔裡逐漸融開,暴露出底下的糖塊顆粒。軟燙的舌肉交互纏綿,和著濕滑的糖球,有點礙事,可不知怎的也感覺有點新鮮。舌尖觸碰到硬糖表面那一顆顆的凹凸紋路,彷彿海灣的細沙粒,他們走在溫熱的沙地裡,拍打上岸的海潮聲在少年的腦中更迭迴響。距離球心還得再更深入。細沙一抔抔綿延不絕地覆蓋上他們的腳趾、手指,每一次吐息與每一次抬手在對方身上遊走之際,他們好像又陷進了更深一吋。交換氧氣的節奏好似浪濤的忽遠忽近,沙岸掩埋了他們的小腿,風挾著一粒粒細沙搔在皮膚上,耳裡的脈搏聲隨著風的韻律一下一下地鼓動。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單調的調味裡慢慢添入了海鹽的鹹味,口中的味道於焉有了層次,好像鼻腔間也能嗅聞到依稀的海風氣息。
  陳孝全握著千壽的手,感覺他們或許在跳著最緩板的曲子,可是偶爾,彼此交換過那顆糖,停頓時的喘息又成為下一場放縱演出的前奏。他悄悄張開雙眼,孔雀綠的眸子裡盛著滿滿的一個人,身體暖烘烘的猶如浸浴朝陽。

  他想他是敞開的了。身體,與心緒,全心全意地任由沙浪將他湮沒、帶走,帶他游至光的熱度裡。然後,喀地輕輕一聲,糖果的那道凹槽最終迸了開來,連同內裡的球心跟著一分為二。
  冰涼的海水打濕了他與千壽的舌面,泛起陣陣的酒精香氣。
  湛藍色的酒心淌出,兩人俱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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